“事宽则圆,急难成效”,这是当初沈无烟拿那来宽解杏娘的一句话,只不过当时杏娘只是把它当做一句善意的客套话,并未将之放在自己心里。而今她不经意间学着沈无烟的语气把它拿来宽慰吴希夷的时候,她整个人忽然一怔,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到了她一样,眼前不禁再次浮现出了那个女人的模样。
那个女人,算不上多漂亮,算不上多温柔,也算不上有多聪明,在某些方面还稍显笨拙。但在杏娘看来,这个在丈夫眼里一无是处的女人在看某些事情的时候,要比许多人通透。
玉钟轩下的那次谈心,杏娘至今难忘。
在那次谈话中,关于师潇羽六年前落水一事,沈无烟曾有意无意地提过一句。和吴希夷一样,她也认为那是一起意外,但对于当年祁穆飞始终未去看望师潇羽的原因,她却有着自己独到的看法:
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一个大夫最明白不过的道理了。
当时杏娘没有听明白,而今当她了解到祁穆飞与江绿衣那段婚姻的实质的时候,她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并深以为然。
“咦,你身上有股女人的香气……”杏娘斜过身子,一脸狐疑地耸了耸鼻子。
吴希夷冷地一怔,表情瞬时僵硬,口中讷讷地嗫嚅道:“怎么会?我身上怎么会有女人的香气。”但他的身子却悄悄地向后靠了过去,意图逃避杏娘敏锐的嗅觉检查。
“是蔷薇水的香气。”杏娘的嗅觉毫不迟疑地给出了结果。
“蔷薇水?”吴希夷还没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把司马家燕子楼里的那把扇子也顺出来了?”
“哦——”吴希夷一时恍然,心头暗暗大舒了口气,“你说的是这个啊。”说着,从一旁的一个布袋中掏出了一把扇子。
初时,他还以为身上沾上了绿天芭蕉的味道,故而连嘴角的胡须也不自觉地变得忸怩起来。
自从棋声花院一别,自己和棋声花院两位姐妹私会的传闻便不胫而走,久而久之,还成为了江湖上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而话题中的女主角从不否认这种全凭某些人低俗的趣味和某些人不怀好意的热情所编织出来的绯闻,直教他百口莫辩。
今日二人再次相遇,男主角颇觉尴尬,只想跟她保持距离,生怕再生出什么窃玉偷香的后续文章。此刻,杏娘突然提到“女人的香气”,这让吴希夷脸上蓦地抽搐了一下。
“这是羽儿送给柳云辞的,也不知道怎会跑这儿来了?”吴希夷将那把缂丝扇递到了杏娘手中。
“什么!是潇羽送给三爷的?!”杏娘又一次被这把扇子的前尘往事给惊到了。
“嗯。”吴希夷一点头,“羽儿那时候特别喜欢沈子蕃的缂丝扇,这把还是她托我专门从临安给她带回来的,可花了不少钱呢。到今天,那丫头都没有把这笔欠款结清呢。吴老六,每次提到这一笔,都埋怨我当时没立个字据,害的他都没法跟师乐家去要账。哎……”
“你从临安给她带回来的?”惊奇接踵而至,这大大出乎杏娘的意料。
一把扇子,背后竟有那么多故事,不过,最关键的是,多年前,吴希夷就曾到过临安。而那个时候,自己也正在临安。
“可是这并不是沈子蕃的缂丝。”
杏娘锐利的目光和她的嗅觉一样无可置疑。
吴希夷瞠目结舌地看着杏娘,愣怔了片晌,他才想起一些事情来,辩驳道:“怎么可能!我可是仔仔细细看过的,当然,我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所以我专门请了师傅来鉴定,不可能有假。而且那卖扇子给我的浣溪纱绣庄与我们吴门素有往来,绝对靠得住,不可能出卖赝品给我。再说,缂丝易学难精,沈子蕃这手艺这技法,别人不可能轻易模仿的来啊。”
杏娘并不怀疑吴希夷的话,也不觉得有人敢欺骗这位吴门当家的。她目指扇面,微笑着把扇子重新递回到了吴希夷手中:“那你再仔细看看,这把扇子和你当年买的那把是一样的吗?”
吴希夷将信将疑地抓起那把扇子,置于灯前,仔细端详起来。
起初,吴希夷并不觉得有异,只觉得两眼发酸,本就疲累的眼皮子微微低垂,往下一沉便提不起来了,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半眯着眼睛细细检查了起来。
忽而,当年那位牙郎的一句话窜入了他的记忆之中,他的视线也随之迅速转向了扇面上那一丛苍翠欲滴的细叶之上,小心翼翼地在灯烛之下反复翻转了几下,眼眸之中那一缕缠绵的倦意也被那一抹养眼的绿意驱散殆尽。
吴希夷沉思片刻,怃然道:“呃——确实有一点点不一样。这里,当时那位师傅说,沈子蕃用的是孔雀翎毛,色泽要比这个更鲜亮一些。”
言至于此,吴希夷也不再坚持自己起初的想法,轻轻放下扇子,涩然问道:“娘子,这真的不是沈子蕃的作品?”
杏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这把扇子,是你从临安带回来,亲手交给潇羽的?”
“对啊,这丫头心疼的紧,不愿意别人碰,累得我一路给她揣着,马不停蹄地从临安给她送了回来,并没有假手于人,也未曾外示于人。”吴希夷亲自押送,自然不会有什么纰漏。这一点,杏娘十分相信,吴希夷也很自信。
“那或许是羽儿交给三爷之后,不知怎的被人偷梁换柱了。”
吴希夷点了点头,过而又摇了摇道:“这倒是有可能,可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把扇子若不细察,足可以假乱真。当今之世能有此高妙手法的,恐怕是寥寥无几吧。”
听得出来,吴希夷对这副伪作十分欣赏。
“沈子蕃的徒弟,云萝,你可认识?”杏娘问道。
“云萝?无烟的师父!”吴希夷的眼神述说着他内心的震惊,怔忡良晌,他带着半分犹疑的口吻回答道:“虽不曾晤面,但亦有耳闻。沈子蕃的高徒,手艺是否青出于蓝不好说,但柳云辞对她十分欣赏。”
目光一转,吴希夷又问道:“你说这是云萝的作品?”
杏娘点了点头,并向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论据。吴希夷一言不发,只用间或的点头和轻叹表示了赞同。
“照理说,三爷不应该认不出来啊。”
“这个嘛——”吴希夷想了想,“他知道这把扇子是我带回来的,顾着我的面子,所以不好意思戳穿吧。不然,我不是丢人丢大了。”
“我记得第一次见三爷的时候,他好像并没有怎么顾及你的面子啊。”杏娘的这句调侃也没有多么顾及对方的面子。
“呃——这——”吴希夷嗫嚅了半天,最终还是支吾不出下文,只好哑然一笑,“这司马丹可有和你说这把扇子他怎么得来的?花了多少银子?”
“司马丹说了,这把扇子是三爷和他夺花魁的时候,送给他的,没有收一文钱。”
“没收一文钱?”吴希夷诧异地张了张嘴,感觉心里哪里很不是滋味,过得良久,他才喃喃地自忖道,“难道他真是故意戏弄这司马丹的?”
听着杏娘说起那一年柳云辞曾向他借银子争花魁,吴希夷的脑海里马上想到了什么,“这臭小子!”他忍不住在嘴里骂了一句。
按照柳云辞素来的行事作风,吴希夷不假思索地认定这一定又是柳云辞的一出恶作剧:他舍不得出让师潇羽送他的缂丝扇,所以拿云萝仿制的缂丝扇送了人,但吴希夷也有些疑惑,一向对云萝那双妙手推崇备至的柳云辞真的会如此慷慨地把云萝的作品拱手他人?
“这臭小子家里多的是扇子,像这种缂丝扇,他家里少说有十几把,拿一把送人也没什么稀罕的。他这个人,对外人,向来大方的很。”这是吴希夷给出的解释。
杏娘对此,不置可否。
“这事若是让潇羽知道了,又准得说他。”
“说归说,心里指不定怎么夸他呢。”
吴希夷摇了摇头,含笑道:“他俩啊就是嘴上不肯饶人。”
时北风呼啸,墙上的两个人影也随着那个摇曳的火烛颤抖了一下。
阒静的大堂中,二人默然不语,就像当初盘门分别时一样,他们听着师潇羽的一曲清商,目送着柳云辞渐行渐远,烟柳脉脉不能云,疏雨潇潇不堪语。
这种无声胜有声的风景早已像一副淡墨晕染的画卷一样定格在杏娘的脑海之中,画面之中,那一对欢喜冤家,相隔一江之水,遥期重见之日。
津亭下,别袂长举,骊歌未阙;津亭外,风流云散,山长水远。
盘门一别,云中绝响,这对欢喜冤家似乎已经用一种别样的方式作了人生的告别。
但杏娘预感,柳云辞还是一定会把梅花酥给师潇羽带回来,不论她记得与否,不论她守约与否,不论她回来与否。当然,她也预感到,柳云辞也一定会把昆仑觞带回来。
或许是感觉到杏娘内心有所枨触,吴希夷半是宽慰地小声说道:“放心吧,柳云辞和邓林都好着呢,只是还没找到昆仑觞,不过,已经有些眉目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最后那句话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不过,倒也不是一句聊以宽心的空话,毕竟他是真正知道昆仑觞所在的人。
“真的?”
“嗯!”吴希夷肯定地眨了眨眼睛。
为了让杏娘相信自己说的不是安慰人的话,他又补充道:“实不相瞒,我们五家五位当家的,相互之间有一种私密的通信方式,叫鹡鸰缄素。一支鹡鸰羽,便可互通往来。几日前,祁穆飞收到了柳云辞的鹡鸰秘缄。”
吴希夷喝了一口酒,略顿了顿,斟酌着说道:“信上说他和邓林之前呢遇到了一点麻烦,耽误了几日,不过你放心,眼下已经没事了,而且已经到了乌程,也见到了程氏坊的程子阳,就是那个‘瘦竹竿’还没见着,去了三次每次都是吃闭门羹。也不知道他柳三爷有没有这个耐性再跟他耗下去——”
竹枝叟摆架子不见人,这原也是意料中事,只是这柳云辞倒有些出人意料,三次废然而返,居然还没有破门而入,这样的忍耐与克制,还是以前那个为争花魁可以一掷千金还不眨一下眼睛的纨绔公子柳云辞吗?
吴希夷笑而不语,凝视着手里的扇子,轻轻一摇,一缕幽微的花香扑鼻而来。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