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湛卢池冷

“眼下这副光景,你为什么不留孔前辈下来?”

“他又不肯与我喝酒,留他下来作甚。”吴希夷瘪了瘪嘴,目光往孔笑苍刚刚坐过的位子上瞟了一眼,似乎那里还坐着那个只顾埋头擦刀而视香醪为无物的人,那怨恨的眼神好像是那个人让香醪不香了,好像是那个人打翻了他饮酒的兴致,让原本饮酒的快乐变成了无味的寂寞。

“而且那人嘴巴臭,这么醇香的美酒给他喝,岂不是糟蹋了?”一想起孔笑苍的嘴脸,吴希夷的眉头不禁又是一皱,蓦地觉得空气也变得浑浊了,似乎其中还有那股子臭气的顽固残留。

杏娘掩口一笑,道:“既然这么讨厌他,为什么还要帮他拿回他的刀?”

“惠而不费,何乐不为!原也是想赚他孔笑苍一个顺水人情罢了。”吴希夷不假思索,答得很是顺口,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打了腹稿。杏娘瞥了他一眼,给他的空杯之中倒了一杯酒。

“冒着生命危险去取刀,这样的人情我可还不起?”

“娘子何出此言!我之所以取回吴月双刀,那是因为我答应过你要好好保管它的嘛,这是承诺,可不是为的什么人情。”吴希夷接过酒杯,“再说,这是羽儿给你换来的,如果就这么丢了,这丫头回头准会对我哭闹不休,我不怕她闹,就怕她哭给我看。”

“堂堂九爷,竟害怕一个女孩子的眼泪?”

“怕!真怕!”吴希夷慢慢地收敛起了笑容,那原本轻松的口吻也慢慢变得沉重起来,“不过……”

吴希夷沉吟半晌,依旧没有将后面的那段话坦露出来。

“不过什么?”

“……”

吴希夷深沉的目光盯着手里的酒杯子,没有作答。浓云密布的眼睛里隐隐露出了一丝天空的底色,但很快又被乌云给遮蔽了。

杏娘默默地望着吴希夷,她看见通往他内心深处的一扇大门露出了一条缝儿,但由于长久以来形成的防备意识,没等她仔细看清楚,他就匆忙把门关上了。

杏娘明白她已经被拒之门外,此刻再去强行叩开,已然不妥。所以,她缓缓转过头来,离开了他心中那片禁地,带着明媚不见一丝愁云的笑容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司马丹把刀藏在哪儿了的?”

吴希夷的眼眸一动,深深掩抑的神思在恍惚间从遥远的地方被拉了回来,或许是感觉到自己有失礼之处,他先向杏娘赧然一笑,然后才咧着嘴回答道:“踏雪寻梅,暗香微度。”

这是吴希夷的狡黠。

他方才把吴月双刀递交给司马家保管的时候,有意用他那沾满酒气的大手在其刀鞘之上抹了一把,凭着这把酒气寻找吴月双刀,这对吴希夷来说,可真是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

所以替孔笑苍取回与吴月双刀共处一室的血饮刀,确实可算是举手之劳。

不过,在这举手之间,吴希夷也确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犹豫,毕竟这把刀的刀下亡魂不计其数,有些不乏还是冤魂,现今取回,恐怕以后还会再添更多的罪孽。可是,孔笑苍从今往后若真的没了这把刀,恐怕也很难在江湖上立足,也很难保住自己的性命。

踌躇再三,吴希夷最终还是不忍心自己这位临时的“战友”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

杏娘噗嗤一笑,带着惊讶而欣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想到您这鼻子竟是这般的灵呢。”

“雕虫小技,不值一哂。”吴希夷讪讪一笑,在杏娘面前,难得聪明的他委实不敢自诩聪明。

“潇羽要是知道了,定要刮目相看了。”

杏娘柔和的鼻翼下,嘴角微微扬起,五根纤指轻轻托起了这个美丽的笑靥,让她的另一边腮颊在明烛之下映出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轻云蔽月,莹腻如玉。而她微微倾斜的双眸也倾斜得恰到好处,端庄之中不失俏丽之色,俏丽之中不失旖旎之姿。

这本就是这个年纪应有的美好。

夜静更深,黎明之前最孤独的寒意悄悄降临,正在以无比轻盈无比温柔的姿态在这一片犹如荒漠一般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杏娘说着说着,眉心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忧色。

“有祁穆飞在,你不必担心。”吴希夷极力宽抚着杏娘,但心底无法消除的忧虑让他的语气始终无法完全放松。

杏娘轻轻点了点头,微微倾斜的腮颊在托腮的手心里微微转正,轻柔的眼睑随着恬静的目光徐徐向下低垂,“我听说她本是水性极好的。”

柔缓似水的声音里仿佛预见了一段令人悲伤的故事即将从对方的口中流出,而预施了几分宽慰之色。

吴希夷带着遥远的记忆微微颔首,目光虚无地望着半空中的某一点,“唉,这事啊,都怪我,不应该答应他们几个去邓尉山的。”语气里依旧不无自咎之情。一双并不光洁的大手潦草地在自己的脸上揉搓了一把,似乎是想把这张凝固得连笑容都挤不出来的脸庞揉碎,又似乎是想借此磨去那些粗砺而坎坷的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邓尉山?”对这个她和师潇羽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并不陌生。只是她看不出,对方曾经在那里留下过伤痕,“潇羽在邓尉山发生过意外?”

吴希夷带着一言难尽的目光深深叹了口气,“那天也是羽儿的生辰,他们几个央着我非要去邓尉山,我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他们。若我当日坚持不答应,那后来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了。”

作为那次聚会的主办人,作为那些孩子的叔叔,切实保护好每一个人的人身安全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他觉得他有必要为那次意外承担一些什么。

“意外,也就是意料之外,谁能想得到呢,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看着吴希夷委咎于己的样子,杏娘有些不忍心去打听那个意外的来龙去脉,但吴希夷却自言自语似地又把话说了下去。

“那天,他们在邓尉山玩了一天,回来的时候各个都累得不成样子了。回去的路上,天还下雪了。羽儿也是累极了,回来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纷乱的回忆似雪一般在吴希夷的眼前飘零,在他的心头堆成了一座山,“我应该跟她家里人说一声的,要不然,她也不会一个人掉进湛卢池里去。”

吴希夷转头向着窗口的方向望去,眼神变得温和而慈祥。尽管在酒精的作用下,吴希夷的脸色看着并不苍白,不过他还是用他那两张大手往自己脸上用力搓了搓,以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精神起来。

表面上看,师潇羽是在自己家里发生的意外,不是在邓尉山;而且,纯属意外,与他人无关。不过,吴希夷好像也没有否认邓尉山发生过什么。

直觉告诉杏娘,他的自咎和她的意外另有隐情。

杏娘凝视着吴希夷的侧脸,看着吴希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从他的喉间艰难地吞吐出来。

“要是别的池子兴许也不会这样。”说到湛卢池,吴希夷的目光陡地一寒。

“这天有四时,春秋冬夏,可她家那个湛卢池,却只有玄冥三冬。透骨奇寒,泠过冰霜,所以十二律吕从来都不让她靠近那个池子去,生怕寒气侵体,得了什么寒症。”说到寒症,吴希夷的目光再次冷了下来,那隐隐颤抖的目光犹似在克制身体内的一股寒流。

“你说她当时还那么小,突然之间,掉进一个又黑又冷的深水池子里,能不害怕吗?”身体内的那股寒流与眼睛里的一股热流不期然在喉咙里相遇,一时让他哽咽难语,“还好,这次望江楼的水没那么冷,羽儿恢复得也比那次好得多。”

吴希夷拿着他那副被冰冷的岁月浸泡过的嗓音述说着那个女孩的过去,或许他想用她的不幸告诉眼前的她,其实她和她一样,都有不幸的过去,但是不幸已属过去,冰冷与黑暗不应该成为她和她未来的温度和色彩。

杏娘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想到师潇羽在那冰冷的池水中苦苦挣扎的样子,她的手指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那个时刻,她一定很惊慌很恐惧,以至于连自己凫水的技能也忘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算来,有五六年了吧。哦,对,六年!六年了!她病愈后没多久,祁穆飞就娶绿衣过门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师潇羽落水和祁穆飞娶妻,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关联,但似乎又有着某种关联。吴希夷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似乎在肯定后者。

“那当时祁爷应该没时间给潇羽看病了吧?”

“师家有自用大夫,是出自祁门的高徒,所以不用穆飞出马。不过,穆飞那时也确实没时间,羽儿病了那么久,他一次都没去看望过。”

“祁门少主娶亲,乃是大事。大事细办,繁芜而琐碎,想来他也是无暇分身。”

杏娘为祁穆飞说的这句辩解,连她自己都觉得很苍白无力。不过,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也是祁穆飞当年使用过的解释。也因为这句解释,让他的那几个兄弟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气愤难平,一度怀疑祁穆飞的人格。

对只见过一次面的江绿衣一见钟情,对从小青梅竹马的师潇羽却置之不理,这样的差别对待,也难怪他会因此而背负一个“重色轻友”的骂名。

“终身大事,是不应该草草了事!祁门大喜,是不应该去沾染那些个病中晦气!”吴希夷忽然生气地掼下酒杯。

“你怎么了,好端端的生气起来了?祁爷是大夫,是不会相信什么病中晦气的。”杏娘拾起那个无辜的酒杯,再次为祁穆飞辩解道。

尽管吴希夷很清楚那一桩由父母包办的婚姻的实情是什么,但他还是感到气愤不已,他气绍兴江家的贪得无厌,他气祁元命对儿女婚姻的草率态度,他气自己从一开始就预见了这桩婚姻的不幸却依然无能为力,但最让他生气的还是祁穆飞本人,气他妥协,气他不争,气他对师潇羽的决绝,气他对自己的残忍。

这么多年来,因着这些“气”,祁穆飞遭受了吴希夷不少冷眼,而师潇羽却因此受惠,享受了吴希夷格外的疼惜与偏袒。一直到江绿衣去世,吴希夷才对祁穆飞稍稍宽容了些。

“我不是生气,我是心疼那丫头。”吴希夷一个劲儿地抓着自己的后脑勺,“眼下这情况,何时才能到得了九嶷山啊?”

“事宽则圆,急难成效。眼下你着急也是无济于事,还是别去想那么多了。等天亮之后,我们早点启程。这一日不见,我都有点想念那个丫头了呢。”

杏娘莞尔一笑,言语中的期盼之情让人不禁对即将到来的黎明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期待。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