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了不说了,多想无益,还是好好睡一觉,等明天见了祁穆飞再说吧。”吴希夷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示意即时终止这个话题。
杏娘大感意外,从吴希夷回到客栈向店伴要来第一壶酒开始,她就觉得吴希夷有些反常。
起初她以为他是太过疲惫需要暂歇片刻,所以没有即刻动身;可后来孔笑苍将云臻子师兄弟之图谋说出口时,他的反应依旧没有流露出起身的意思,只是眼神难掩不安;到得此刻,他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说要在此地停留一晚,且不说这一晚祁穆飞那边是否会发生变故,就说他自己这一晚能否入眠恐怕都是问题,所以,杏娘再也忍不住了。
“九爷,事到如今,这三人之图谋已昭然若揭,我们得赶紧去告知祁爷才是。怎么还能淹留于此?”杏娘不无忧急地说道。
“放心,我会通知穆飞,提醒他做好防范的。”吴希夷努力地让自己作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同时,不断提醒自己说话时要竭力保持坚定,决不能让杏娘看出自己曾经动摇过的痕迹。
他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也不想自己好不容易作出的决定再有所反复。
今日之厄,虽然三人皆平安脱险,但是敌人的诡计也算得逞:为了断祁穆飞的援手,他们处心积虑设计了这个陷阱,要置自己于死地;此外,他们还怕自己大难不死后患无穷,又使出了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段。
不过,最无耻的是,他们竟将毒下在了与他们无冤无仇的杏娘身上。杏娘中毒,自己自然不会袖手。只要自己出手相救,他们的计划便算是成功了。此等阴谋诡计,实在太狠毒!
吴希夷虽然能侥幸破解司马家宅的迷阵,但对于这样的毒计,他全无头绪,所以也不存任何侥幸之想。不过,杏娘提醒的是,他确实应当立刻告知祁穆飞防患未然,但起笔前,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他怕自己粗率的笔迹和未加深思熟虑的措辞会不自觉地泄露出自己的困境——这是杏娘告诉他的,一个人的字是会出卖一个人的秘密的。
吴希夷不想师潇羽带病赶路,也不想祁穆飞冒险夜行,所以他特意斟酌了字句。
但他的这番刻意似乎弄巧成拙了。祁穆飞收到飞书后,就立即让一直负责暗中保护的殷陈带人连夜赶往星子镇了。
其实,吴希夷忽略了一点:每次他的这些晚辈遇到危险的时候,他都会直接用自己的双脚付诸行动,而不会简单地付诸书信。
但此刻,他已想不了这么多。
当孔笑苍向着天空道出那句“老天爷还是长眼的”时,他的目光也随之向上望去,将心中的不满与愤恨尽诉于苍穹:杏娘何辜,竟要遭受此等毒害!祁门何辜,竟要遭受此等厄运!
然而,回视尊前,他的目光微微一闪,将一切的怨与恨悄悄地沉到了杯底,他不愿再去想,也不敢再去想,只想就这么静静地坐待天明。
离天明还有两三个时辰,他很想好好睡一觉,但是门外时不时过来拍窗打门的寒风却不断地提醒他此刻还不能睡;他很想好好醉一场,但是杏娘明媚的笑脸映在酒杯之中时,他立即强打起精神来,提醒自己此刻还不能醉。
对面的孔笑苍似乎读懂了吴希夷的心思,总有意无意地提着嗓门吆喝几句,亦或咧着嘴巴喷吐几口涎沫,亦或晃着刀柄挥闪几下,亦或拿着一些陈年旧事来奚落一下他,好让他昏沉无力的脑袋能够生出几分精神来。
“娘子不必这么担心,江湖上没几个人敢动七爷的。再说了他身边不是还有两个俏娘子么,她们随随便便给人嘴里塞两颗药丸,就能兵不血刃地把人给击退了喽。”
孔笑苍至今对那颗朝闻道夕死丸耿耿于怀,尽管竹茹在交给他“解药”的时候就已经跟他坦白了,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嘴巴里还残留着被人戏弄后的味道,让他心里哪里很不舒服。
“而且,你们现在就算赶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要连累祁爷分心来保护你俩!”孔笑苍的嘴巴跟那漏风的窗户一样,装不住半点秘密,而他自己还浑然不觉是哪里漏了风。
“咳咳……”
一旁的吴希夷急得用上了各种暗示的手法,但是埋首擦刀的孔笑苍还是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他的那把宝刀,连头都没抬一下,不得已,吴希夷只得改为明示的方法,不过,其用意实在再过明显,不啻掩耳盗铃。
尽管孔笑苍及时地闭上了他那张漏风的嘴巴,但从吴希夷欲盖弥彰的咳嗽声里,杏娘已大概猜出了吴希夷反常的原因。
“我吴老九人老啦,没用啦,走到哪儿都只会负累别人!”吴希夷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自我解嘲道,试图将孔笑苍那句话给圆过去。
“老九,你又何苦这么说自己呢?大丈夫,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刚才你在司马家,勇闯燕楼,智破迷阵,使智又使勇,真是黄忠上阵——宝刀未老!”孔笑苍抚着他的宝刀不住地赞叹道。
但那最后四个字,吴希夷怎么听都觉得怪怪的。人家黄忠六十有余,自然堪称“宝刀未老”,而今自己尚不足四十,用这四个字来夸自己,这不是在嘲讽自己老吗?
吴希夷悻悻地瞥了一眼,“彼此彼此!”说罢,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你这把刀还没有拾掇好呢?”
孔笑苍猛地一抬头,斜睨了吴希夷一眼,“好了,好了。”他听出吴希夷的语气里有逐客之意,于是识趣地收起了擦刀的鹿皮。
但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捧过火烛,细细地又检查了一遍宝刀的每一寸肌肤,锋刃处,他小心地用手指轻弹了几下,听着声音清亮如旧,他才满意地将它还入刀鞘之中。
这样的举止,对于这个粗糙的男人来说,显得有些奇怪,连自己的仪容都不会打理的人,竟会对自己的这把刀如此细致入微、呵护备至,魔刀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前辈,你这是要走吗?”
“抱歉啊,杏娘,这次我就不陪你一起去祭拜尊祖父,下次,下次我一定去他老人家坟前叩头谢罪。”
“不是,前辈!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去哪?你脚上的铁镣——”
孔笑苍瞥了一眼吴希夷,说道:“我答应了老九,出来之后要给他找几坛好酒的,这不,我得去找酒了。要不然,九爷就要说我孔某人言而无信啦。”
“孔圣人一言九鼎,怎么会言而无信。你尽管去找,不必着急,咱们后会有期。”吴希夷毫不掩饰地表示了他的逐客之意。
“好好好,我这就去。我孔笑苍虽不识大体,但还算识时务,我就不打扰两位啦。”孔笑苍一拍桌子便要走,转身来,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又旋身过来对杏娘说道,“娘子,至于你想问我的问题,你还是问老九吧。”
“这——”
“夫子有云‘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吾屡屡失言,固非智者,但我希望我没有失去你们两位朋友。”
说罢,孔笑苍提刀而起,准备拱手告辞。
“那你脚上的铁镣怎么办?你不去找祁爷了吗?”
“我自己的事情,不敢叨扰祁爷。”
孔笑苍趁夜离去,吴希夷并不意外,而且,他也没打算挽留对方。
“可是,这么晚了,外面雪又那么深——”
“这点雪算什么,靖康元年年底那场大雪比这还大呢。娘子应该还记得吧?那样大的雪,你我都活下来了,这点雪有什么可怕的!”
“孔前辈说的极是。”
孔笑苍骤然离去,杏娘深觉不安,不过,她也没打算挽留对方。
毕竟,吴希夷和杏娘都明白前路意味着什么,人家刚刚和自己一起从鬼门关回来,有什么理由再让他陪着自己再走一遭。
“孔前辈,那你一路多保重!”杏娘起身为礼,准备恭送出门。而这孔笑苍却在这时突然转身,道:“杏娘,你和老九救过我的命,算是我的大恩人,你这样孔大侠孔前辈的叫我,我听着别扭,心里也过意不去。”
“好!孔圣人!”
“唉,不好不好,你千万别叫我孔圣人。”
“为何?”
“你不知道,那些死在我血饮刀下的人,如果他在临死之前,喊我三声‘孔圣人’,我便会给他一个痛快的了断!所以,你千万别再那么喊啦,免得我想起那些怕死鬼的懦夫样儿。你还是和老九一样叫我老孔吧!”
孔笑苍言笑自若地陈述着自己那些血淋淋的过往战绩,话语之间还颇为自豪与自得,尤其模仿那些刀下亡魂临死前哀求告饶的言行神态,着实惟妙惟肖,真实得让人厌恶,让人愤恨。
这种用别人的鲜血浇筑的成就感和优胜感,已逐渐让这个刽子手变得麻木不仁,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罪恶。
杏娘闻着那股子血腥味,眉头微微一凛,道:“天地之性,人为贵。那些人与你无冤无仇,既然都求你了,为何你不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孔笑苍闻言,刚迈出的一条腿复又收回,拧过头来带着严厉的语气敞声道:“娘子这话不对!夫子有云:‘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帮他们成仁,他们助我成仁,如此两全其美,不亦善乎?”
杏娘没有听错,孔笑苍也没有说错,当然,他也没有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杀生成仁就是他孔笑苍毕生孜孜以求并为之奋斗不懈的人生目标,错误的理解,错误的方向,错误的道路,孔笑苍已经在这条邪魔歪道上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还要在这条寂寞的道路上继续走很长的时间。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