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臭味相投

“他在司马家都蛰伏那么多年了,未必是为了那张悬赏令,兴许只是为了躲避仇家而已。”吴希夷道。

“他在司马家蛰伏多年,确实未必是为了那张悬赏令,但他今天要置你我于死地,那一定是为了那张悬赏令。”孔笑苍十分坚定地反驳道,“一定是为了那一部内功心法。”

“当年九华之争,他二人当年之所以败给他们的二师兄,不就是因为内力不济么?”孔笑苍继续说道,“那一败,他俩不仅败掉了自己创立的凌云观,还败掉了他二人的一世威名。我想这口恶气,换谁都咽不下去吧?”

吴希夷没有反驳,也没有立即表示赞同:“若真是如此,那云臻子怎么会眼见着自己师弟被害却不现身?”

“这个么……”孔笑苍答不上来,因为他并不知道那云臻子被他大骂之后不久就离开了司马家。

“因为他早就离开了。”杏娘替孔笑苍答道。

“你见过云臻子?”吴希夷紧张地问道。

“没有。”杏娘道,“是司马丹和绿天芭蕉说的。”

“啊?!”吴希夷和孔笑苍异口同声道。

随后杏娘将她在燕子楼和红素阁中之所闻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番,其中略去了有关柳云辞赠扇一节以及两个女人关于吴希夷的某些闲谈。

“岂有此理!这贼婆娘居然如此看我?我好心救她,她却恩将仇报,这般诬蔑老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对,是狗彘不如。”

孔笑苍终于明白了绿天芭蕉“善变”的原因,当即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了起来,那暴跳如雷的詈骂声还打翻了吴希夷一壶刚温好的酒。

“还好娘子你信我,没听那臭婆娘的一派胡言。”一顿声嘶力竭的指天怒骂之后,孔笑苍终于平静了下来,尽管腹中强忍的愤怒在间歇性起伏的胸口之间仍然清晰可见。

杏娘在司马家比舞获胜,而没有选择绿天芭蕉所说的“败中取胜”这第三条路,在孔笑苍看来,这就意味着杏娘没有相信绿天芭蕉对自己无中生有的诽谤,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信任,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比“杀生成仁”之追求更为坦然也更为真实的成就感。

吴希夷一言不发,心烦意乱地喝了一碗酒。

他对孔笑苍与绿天芭蕉之间的恩怨虽然感到意外,但并不感兴趣,也无意介入调和,因为这样的故事在江湖上并不鲜见,他很清楚,故事的结局不到你死我活的那一刻绝不会终止,而在这其中,外人的调解一般是无济于事的。

所以此刻让他心烦意乱的不是绿天芭蕉的仇恨,也不是孔笑苍的愤怒,而是适才杏娘孤单地经历的一切。

诚然他也疑惑:杏娘在绿天芭蕉所列出的三条路面前,究竟作出了怎样的选择?在他看来,杏娘最后的选择与她对孔笑苍的信任与否并无十分的关系。但让他最为关心的还是:既然她明知登楼有危险,那为什么她还是要选择这条路?

不过比起这两个问题,眼下的这个问题更为紧要。

“你确定是‘返魂香’?”吴希夷问道。

“确定!在临安的时候,琼姨曾经用过。”

这“一炷明香,灵通三界”的返魂香,早年痛失爱子的何琼芝不止用过一次。所以,杏娘对此香并不陌生。

眼下,杏娘的回答,让吴孔二人大惑不解。按着二人起初的判断,杏娘是中了棋声花院的“五两南风”,怎么会变成云臻子的返魂香?杏娘自信辨识无误,吴希夷也自信断症无误,那是怎么回事?

其实对于“五两南风”,吴希夷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杏娘的脉象与毒征,他可以十分确定就是棋声花院的“五两南风”,但对于此毒的组成成分和诱发机制确是一无所知。

“不对啊,娘子你中的是棋声花院的五两南风和相思断,怎么会是……”孔笑苍一脸迷惑地摇了摇头,“再说,这返魂香应该是无毒的啊——”

孔笑苍一边思索,一边将目光转向了吴希夷。

而直到此时,看到吴希夷犹似看着一碗毒药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在这之前,吴希夷和孔笑苍都没有告诉杏娘她中毒这个事实。

窗隙间的冷风裹着霜雪的寒意吹了进来,空气中骤然变得有些凝滞。而孔笑苍的欲言又止让空气一下变得沉重了起来。

“什么毒?”短暂的空白之后,杏娘问道,目光锁定吴希夷。

吴希夷带着后悔而责备的目光瞪了孔笑苍一眼,然后转头来向着杏娘正面答道:“五两南风和相思断。应该是在红素阁的时候她趁你不注意给你下的。”

杏娘试图努力地去回想她与绿天芭蕉在红素阁中的情形,回想二人在阁中的对话,但不知怎的,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一局“南风不竞”的残棋,就像一个恶毒的诅咒一样在她头顶盘旋不止。

美人如画,世事如棋,画皮难画,覆棋难复。杏娘固然聪慧,能看得懂无声之诗,能听得懂有声之画,但论棋艺一道,她终究还是不如这位从小在黑白世界中步步为营的棋声花院第一棋手。

“娘子放心,九爷会有办法给你解的。”孔笑苍见杏娘的面色罕见地深沉了下来,立即补了一句宽慰的话过来。

“你有解药?”杏娘的目光没有一丝放松,依旧凝视着吴希夷。

“呃,我,我有办法解。”吴希夷努力让自己的表情镇定下来,好让自己的回答多一些信服力,但是他忘了,他手中的酒碗自从孔笑苍欲言又止到现在,一直都是空的。

杏娘的目光在他身上继续停留了许久,直到孔笑苍再次不合时宜地插话进来,她才将目光从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上转移开来。

“对对对,老九啊有办法。娘子尽管放心!”孔笑苍随声附和道,“虽然这绿天芭蕉对我狼心狗肺,但她与咱们九爷的交情还是很深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对娘子你下毒。你说是不是,九爷?”孔笑苍半是示好地向吴希夷递过一个眼色,可吴希夷却看都不看一眼,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踩在了那副脚镣上。

孔笑苍抓着桌角“哇哇”地惨叫了两声,一种被特意放大的疼痛感写在他的脸上。

“孔笑苍,枉你还是圣人呢!说的都是什么话?”吴希夷故意以他的名字相称呼。

“唉,我说,吴九爷,我孔某人哪里说错了?”孔笑苍也不示弱,撇了撇嘴又道,“你和那婆娘相识有十多年了吧,这交情还不叫深啊?交情不深,你还把人家的姐姐给拐跑了?”

“我什么时候拐跑人家姐姐了?”

“江湖上的人都这么说的啊。”

“以讹传讹!”

吴希夷一声怒吼,连桌面上的酒壶也惊得浑身一震。

孔笑苍预感到自己这次是真的说了不该说的话,半天没有出声,只暗暗地觑了杏娘一眼。

“这也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我只是拿耳朵凑个趣儿而已!”孔笑苍笑声嗫嚅道,觑着吴希夷愠色未解,他又道,“其实我也一直怀疑那不是真的。九爷正人君子,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情来。娘子,你千万别信。”

“虽然我和九爷并没有十多年的交情,但是他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杏娘微微一笑,用坚定的眼神向吴希夷表达了她对流言的态度。

“是是是,九爷的为人,自然是无可置疑的。”孔笑苍顺着杏娘的话说道,“九爷,小弟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说了,再说我就跟你姓,再不姓孔了。”孔笑苍咧着嘴,信誓旦旦地说道。

不意言语过急,那齿颊间的唾沫星子随着最后那四个字一起蹦了出来,溅了吴希夷一脸。

孔笑苍见着吴希夷本就阴沉的脸色被自己的口水一洗,变得愈发难看了,赶紧赔礼道:“哎哟,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不对!是我太大意了……”说罢,便伸手去给吴希夷擦脸。

“自己的脸面自己擦,不劳您孔爷动手!”吴希夷当即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与热情。

“对,自己的脸面自己擦,自己的屁股自己抹。”孔笑苍收回衣袖,仰着脖子笑吟吟地接话道,说着,还捋起袖子,径往自己嘴上一抹。

吴希夷厌恶地瞟了他一眼,掇转身子来,以背相对。

沉重而略显僵冷的空气因为二人临时插入的题外话而变得轻松了许多。

杏娘脸上那不知何时消失的笑容也渐渐地出现了恢复的迹象。

只是她还是无意参与二人这种无事生非又无理取闹的话题。

趁着二人擦脸净面之时,她帮吴希夷换了一个酒碗。然后轻挽衣袂,从一旁的温水里提过一壶已经温好的酒,重新添酒入碗,杏娘向二人问了一个问题:“依二位看,这位绿天芭蕉和那两位道长是一伙的吗?”

对于杏娘的提问,孔笑苍哑然失笑,支支吾吾地半天答不上来。

吴希夷盯着酒杯中始终无法安定的火烛倒影,若有所思。

沉吟半晌后,他略显谨慎地说道:“绿天芭蕉和云臻子、云涯子都是我行我素的人,自立门户,自修武功,各行其是,各行其道,我倒也没有听说过他们之间以前有什么交情,也没听说他们之间现今有什么往来。”

“这一南一北,各据一方,从来都是互不为扰,也互不为礼。虽然是一路货色,但向来都是各走各路,应该不会勾搭到一块去吧?”孔笑苍按下手中刀,想了想,又道,“不过杏娘你这么一问,我还真是有些怀疑了。不说别的,光这三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这已经非同寻常了。而且,我也觉得那返魂香有问题。”

“难道他们三个真的是臭味相与串通一气了?”孔笑苍越想越可疑,越想越气愤,几颗稀疏的黄牙间忍不住又喷出了一口唾沫。

不幸的吴希夷又拿脸接了这一口唾沫,嫌恶之情瞬时溢于脸上:“哼,他们几个加起来能有你臭吗?!”

“哈哈,对对对,咱俩才是臭味相投!他们啊,是党豺为虐,狼狈为奸!”

“哼——”

“不过话说回来,九爷,他们仨真的会如此胆大包天,敢摸老虎屁股?”

“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你绝对不是臭味相投!”

“那是,我根本就没你那么臭。”

看着吴希夷哑然无对的模样,孔笑苍像一个无赖一样得意地笑了起来。

笑声之后,孔笑苍对杏娘说了一句话:“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所以娘子不必担心,就算他们是一伙的,他们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你看今天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把自己命都搭进去了,要置我们于死地,可结果呢,我们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老天爷还是长眼的。”孔笑苍带着某种令人深味的庄重语气压低嗓门向着上天说道,但话一说完,那双眼珠子却略显轻浮地溜溜一转。

事后臧否他人,孔笑苍显得那么轻松而傲慢,完全忘了身陷迷阵时的恐慌与彷徨。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