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纸笺书

墨家的矩子令旗出现于星子湖上的消息,在它到达星子湖的第二个晚上,遍传了江湖,也震惊了整个江湖。

而在这之前,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在司马家外久等的朱翼和博舆。

他们从张月鹿的来信中得知了这个不能再坏的坏消息,这位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墨五爷果然来了。

单看张月鹿信上寥寥几笔浓重而又潦草的墨痕,他们二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闭门造孽的大魔头的模样,他自备血衣,自带风雷,所到之处,纵然山青水澈,他也能将它染成一片血色;纵然风平浪静,他也能平地生雷,掀起万丈红浪。

尽管在师潇羽生辰当日,他们已经在吴家的大门口见过墨尘的庐山真面目——平和得真似人畜无害,但他们依然固执地把墨尘的形象想成他们当初所想象的模样:

狰狞而冷酷、残忍而阴毒,能呼风唤雨,也能翻云覆雨。他是一切生命的主宰者,他是一切美好的毁灭者,他是一切希望的终结者。他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置人于死地,随便笑一笑就能让天地为之易色。他是行走在人间的魔鬼,他是连魔鬼都无法挑战的神话。

因为他身上这些超乎人类又毫无人性的特异能力以及他身上这种介于神与鬼之间的超凡禀赋,让他们对他的情感也变得十分复杂而模糊,惧有之,恨有之,敬有之,恶有之,甚至还有更多,但谁也说不清楚何者居主。

他们只知道这位墨五爷不好惹也不能惹,和他玩跟踪,无疑就是自讨苦吃,甚至是自寻死路。

所以张月鹿急急通知二人,终止行动,速速返身待命。

不过这两人并没有体悟张月鹿的急忧,也没有听取张月鹿的警示,更没有遵从张月鹿的指令。

枯燥乏味的跟踪之旅,终于多了这么一份别样的刺激、新鲜的挑战,他们不愿意也不甘心就此放弃;而且二人素知张月鹿胆小怕事,又爱杞人忧天,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又是他投鼠忌器的一次退缩,是而,他们决定不从其命。

二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就作出了决定,没有片刻的犹豫。

不过,在他们将这封张月鹿以浓墨写就的书信付之一炬之前,他们还是貌似恭敬地投以了轻描淡写的最后一瞥。

看着张月鹿的亲笔信一点点地被火苗吞没,一种久违的兴奋从二人心底迅速燃起,他们想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张月鹿是错误的!

而事实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地区分过了,他们甚至都已经忘记了对与错的确切意义,就和真假二字一样,抽象而充满虚伪与讽刺的意味。

直到他们看到南北二宫的悬赏令、看到绣羽白头翁厚颜无耻的面孔、看到那些欲壑难填的痴人为了那张悬赏令至死不悟的样子、看到吴祁二人为了爱的人拼死搏杀的样子、看到师潇羽在阳光下灿烂而纯净的笑容、看到祁穆飞为了遗失的爱人而流下的眼泪、看到典璧昆莫相爱相杀而落下的一身伤痕、看到吴希夷与杏娘并肩走过的无月之夜、看到吴希夷与孔笑苍一起踏过的空山暮雪,他们二人的身体里忽然萌生出了一种冲动——他俩想到这段旅程的终点去看一眼,就一眼,去看看这个塞上孤狼“不想杀的人”和她的伙伴究竟有没有活到最后。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这任性而冲动的“一眼”辜负了张月鹿几乎用生命为他们求来的一线生机。

在吴祁一行人南下之时,师承徵也终于不再故弄玄虚,因为他那套“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的伎俩让他如愿以偿地与心月狐见上了一面。心月狐不仅收下他所有的礼物,还收下了他那颗倾慕已久的“真心”。

不得不说这一男一女还真是天作之合。二人不仅情投意合,还志同道合,所以一经晤面便一拍即合!几番打情骂俏、半推半就之后,便已目成心许。

绣帷之内,二人如鱼似水,如胶似漆,颠鸾倒凤地极尽枕席之欢。贪欢之余,二人竟也学着那些痴男怨女在这芙蓉帐里暗许下了天长地久的啮臂之盟白头之约。不过,春宵苦短的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这天长地久有多远,而只在乎彼此之间的“真心”有多近。

绣帷之外,二人如鱼得水,如影随形,默契无间地恪尽同衾之约。谋约之余,二人暗通款曲,暗度金针。红鸾镜里,师承徵向心月狐透露了吴祁二人南下的目的和姑苏五家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而作为交换,他也从美人怀里拿到了那块梦寐以求的敲门砖。

甜言蜜语揾香腮,朝云暮雨结珠胎。温柔陷阱也罢,逢场作戏也罢,二人都把握得游刃有余。外行苟且之事,内藏暗昧之心,彼此之间的默契早已像床笫之上那样愉快而富有激情。

不过,这位付出真心与真金的师承徵总会在二人情热之时,情不自禁地怀念起他那位弱不禁风的堂妹来,尤其听到隔壁霍小鱼弹拨起《梅花三弄》时,这种怀念会愈发的炽烈愈发的钻心。

毕竟,师潇羽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这曲《梅花三弄》也是他们一起学习的曲目。斯时,师承宫《梅花一弄》,师承徵《梅花二弄》,师潇羽《梅花三弄》,三人弄曲,虽曲调差强人意,但弄曲之人却是快心遂意的。

而今,他对这曲调的操弄技艺已臻炉火纯青,但往昔的快意却已难再复,纵然炽烈而钻心的怀念里还留有那么一缕让他感动让他欣喜的昔日余音,但这并不能缓解他每次为了紧紧抓住那一缕似有若无的绝响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痛苦。

尤其午夜梦回的时候,这种痛苦还会伴随着彻夜的失眠而变得更加深刻而执着。

和他一样梦魂不安梦魇频仍的还有张月鹿,毕尸在黄土之中的样子一直浮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虽然他们满手鲜血杀人无数,可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还是会让他们的良心背上沉重的枷锁。

为了不让悲剧再次上演,张月鹿向张俊恳求撤回朱翼和博舆,因为他已经从师承徵这里确定了杏娘此行的目的与银钗并无关系。

对于张月鹿的请求,张俊很快给予了答复:准!此外,还额外赏赐了四十大板。

看着满身鲜血的张月鹿,心月狐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大哥的良苦用心,也第一次为自己的兄弟真正地担忧了起来。按照师承徵的说法,墨尘,就和他的暗器一样,有着精致而迷人的外表,但,只可远观而不可靠近。而以张月鹿对朱博二人的了解,难得遇到墨尘出关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二人静静地远观而什么都不做,怕是不可能的。

此刻,风雪渐止,他二人站在司马家大门外,向着星子湖的方向跂足相望,内心的冲动让他们既感到害怕又感到激动。

夜雪寂寂,将地上的一团灰烬埋在了白雪之下。为了不在雪面上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俩一直等到吴希夷最后一个从司马家大门逃出来,才迈动他们那四条几乎冻僵的腿。

他们原本是跟着吴希夷和杏娘一起来的,但当他们随着吴希夷和杏娘的脚步准备翻越司马家那堵高墙时,却意外地被阻在了高墙之外。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后来二人才知道,那司马家是墨尘的杰作。二人恍然大悟之余,又为自己没有鲁莽硬闯而庆幸不已。

而二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二人向着星子湖跂足相望的时候,那位在他们口中以“不是人”三字毁之誉之的墨五爷也正向着他们所处的方向眺望。

那漫不经心而又目空一切的眼神,仿佛已经看穿了他二人的弱点,也仿佛看清了司马家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因为这一切,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有人预言过。

两年前,墨家负责司马家筑造事宜的总监司玉蕊就曾对他预言过,逆火迫金,白燕不祥,必须得用黑水玄鸟才能化解这场凶难。可当时他微微一笑,并不十分在意,还故意抬高黑水玄鸟的造假,让司马丹自己选择了金丝白燕的方案,尽管后来他提出了“玄燕据巢”的补救方案以避凶害,但身为总监司的玉蕊依然坚决反对。

墨家暗器,所出必属上乘,绝不可用下品替代,碔砆眩目,鱼目疑珠,此等有违墨门总章的事情,属下恕难从命。墨尘闻言,大为恼怒,当场喝令其永远闭嘴。

从那之后,玉蕊在墨尘面前便不再说话,成了一名哑巴,然而,一意孤行的墨尘并没有因此而回心转意,盛怒之下,他还罢黜了玉蕊七政堂堂主之位。

玉蕊被罢黜之后,再没有人敢对司马家筑造事宜置喙半句,但玉蕊在违抗他命令时流露出来的坚毅眼神,让这位当时初掌大权的年轻人感到恼恨;同时,司马丹对黑水玄鸟某些不恰当的措辞,也惹得他心头十分不快;再加上这一时期在姑苏五门中发生的一系列令人沮丧令人悲伤的事情,让他在这项工程的最后又作出了一些更为偏激更为疯狂的做法,而那时,已经没有人可以劝阻得了他。

他无视墨门总章的规定,擅自在墨家四书之外,给司马家额外添加了一些设计,并以普通书信的方式告知司马丹。那份信一半以玄云淡墨写就,一半以乌贼墨汁写就。玄云淡墨墨色清淡,却经年不褪。乌贼墨汁色泽与之相近,但逾年自消。

可怜的司马丹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收到信时,他还为这份特殊的“恩赐”感激涕零了好久。如墨尘所料,收到信的司马丹必不会详细地阅读信件的内容,而一定会将它束之高阁,直到性命垂危的那一刻才会再拿出来。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