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窃玉者

死一般寂静的燕子楼保持着一贯六亲不认的态度,对司马丹的问题,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回音都没有。

司马丹捂着胸口,踉跄着向后退了数步,虽然胸口流血的地方在作痛,但他不敢吭声。不想,没等他把“救命”二字喊出口,他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衣领,向上一提,像抛绣球一样从楼上丢了出去。

这一瞬间,生死相易,司马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重心已经在加速向下坠落,惊恐万状的瞳孔之中满是黑暗而幽深的绝望。

不过,他并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就此殒命。庆幸之余,他的眼眸里又闪过了一丝狡猾之色。

“快,楼上有刺客,快去搜!还有,把那两个婆子给我抓来!”这是司马丹醒来后的第一道命令。

身边的人得令后,迅速飞步而出,但由于燕子楼一次只能上两个人,所以除了冲在最前头的两个人奔上燕子楼,其余的人都只能在楼下观望,时不时地向楼上询问搜查结果,然后继续在没有回应的燕子楼下等待结果。

在下人的簇拥之下,司马丹忍着一身的伤痛站立了起来,目睹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勃然大怒,喝问道:“是谁擅动机关?”

众人栗栗危惧,无人敢应。

“到底是谁?”司马丹再次加重声量问道。

许久,一个细弱的声音讷讷地回答了他,“回禀郎主,是林管家!”

“他人呢?”显然,他没有认出那具尸体的身份。

见着众人惊恐不安地望向那具勉强看着还算是具尸体的东西,他不觉一震,眉心随之皱起,露出厌恶之色,那愤恨的眼神似乎在说:死有余辜。

司马丹淡淡地睨了一眼,又问道:“他如何控制得机关?”

那面前的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战战兢兢,皆不敢作声。

“说!”

雷霆之怒下,两个人面如土色,双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良久,其中一人嗫嚅道:“林管家手上好像有郎主的玉扳指。”

“胡说!睁大你的狗眼,这玉扳指不是好好的在我这儿吗!”司马丹怫然大骂,顺势扬起了他的右手,欲往那答话人的脸上招呼去。可手臂到肩膀之间连筋带骨的疼痛和脑海之中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停住了。

司马丹缓缓地落下了他那只可以翻云覆雨的右手,然后带着主人不可侵犯的威严与左手交叠在一起负于身后。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手上的玉扳指是假的!

这玉扳指玉色纯正,通体光滑,可以说毫无瑕疵,但这恰恰就是它的瑕疵所在。

几乎没有人知道,司马丹那枚看似完美无瑕的玉扳指其实是一件次品。

他那枚真的玉扳指上有一处地方是略微向上拱起的,但由于这个瑕疵过于细微,以至于一般人的肉眼几乎无法察别,司马丹也是摸得久了才发现的。

起初触摸到这个瑕疵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有一个无名的疙瘩一样长在心里,但慢慢的时间久了,他也就适应了,甚至每次摸到这个瑕疵的时候,还会觉得莫名的熨帖,而不再觉得突兀。

怀着这一丝怪异而奇妙的感觉,他一直未将它弃置,还把它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就连他心爱的美妾木盼盼,他也只舍得让她把玩半日而已。不过,未免盼盼嘲笑他把一件次品当珍品,他一直没有告诉木盼盼这个玉扳指的特别之处。

“何时调的包?怎么调的包?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司马丹在心里默道,惊恐莫名。整日戴在手上的玉扳指被人掉了包,让他感到十分不安,嘴角两撇胡子不自觉地抽搐了起来,但很快就被他主人的尊严镇压了下来。

他用他那双精明而多疑的眼睛审视着每一个人,包括地上那具不完整的尸体,一种天然的对人的不信任让他对眼前这一群忠仆的面孔产生了怀疑。

而他面前的那一群忠仆们面对主人的这通训斥,不敢分辩,也不敢质疑,一个个屏气敛声,噤若寒蝉。

“扳指是假的!宝扇也是假的!我这家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假的?”

司马丹在心底自问道,眼睛犹似凝望着一道深渊,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打软。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怯懦而愤怒的气息在他的鼻腔里呼啸作响。一道刺骨的冷风带着刻毒的嘲笑声从他身边拂袖而过,在他的手背留下了一个鬼祟而含蓄的暗示。

受此暗示的启发,司马丹摸了摸自己腰间那块玉佩所在的位置。

果然,那块绾着同心结的玉佩也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的脸上顿时悚然失色。

“那个女人呢?”

“郎主说的是谁?”

“棋声花院那个骚货!”

“呃……她……她刚去了花厅,现在这人不知去哪儿了。”

“刚是谁带她去的花厅?”

“是端平。”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司马丹咬牙切齿地詈骂道,声音尖锐而暴躁,幽深的眸子里隐隐露出一线敏锐而怨毒的目光。

他狠命地搡开身边这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奴仆,凌厉的眼睛在他们身上逐一扫过,妄想用这样的目光检验出背叛自己的人,也妄图用这样的目光诛杀那些背叛自己的心!

但是被惊恐与伤痛占据着的目光狼狈而凌乱,根本无法起到震慑奸佞的作用。

“回禀老爷,我们已经把燕子楼全部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刺客!”不多时,楼上的搜查分队下楼禀报。

司马丹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只问道:“那两个婆子呢?”

“已经毙命!”

“怎么死的?”

“毒发身亡!”

“她们去年没有得到寒丹?”

司马丹以毒御人,他在下人身上下的毒,每年需要服用一次解药,他把这解药称作“寒丹”。如有人在这一年之中犯了错,他就会停药一年作为惩戒,但此人必须在第二年施药之前得到“寒丹”,否则就会毒发身亡。

“林管家本来说,今天会给她们寒丹的。”

“看来林管家说话不算话啊。”司马丹阴恻恻地斜瞟了那人一眼,转头向着身边那一群闻寒丹而色变的奴仆们问道,“你们当中还有谁是林管家许诺了会给你们寒丹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作声,所有人以一种高度团结统一的沉默向他们的主人给出了一致的答案。

“好啊,这个家现在是姓林的了,对吗?你们都是他林管家的忠仆,那你们今年都去找林管家讨要寒丹吧。”司马丹冷冷一笑,从一片惊恐的哀嚎与悔恨的泪水中走下了那个舞台,但迎接他的并不是掌声与欢呼,而是一个粗暴的拳头。

孔笑苍毫不客气地在司马丹的脸上挥了一拳,算是对之前他所受屈辱的回敬。

弱不禁风的司马丹一拳倒地。但孔笑苍犹嫌不足,抢上前去,抓起他的衣襟,二话不说就挥出了带有恐吓性质的第二拳,“司马老贼,你把咱们娘子怎么了?”

“我自己都成这个样子了,我能把你们娘子怎么了?”司马丹捋起袖子露出了自己一身的伤痕,忍痛诉说了自己的委屈。

“我不管,我们娘子是从你这燕子楼上掉下来的,那我就要找你。”

“那你家娘子扎伤了我,我找谁去?”

“那是你活该!自作自受!”

“你——”

孔笑苍蛮不讲理,根本不容司马丹说理。司马丹只好转头向吴希夷申诉,“九爷,娘子真的不是我推下楼的。”

“那她为什么扎你?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吴希夷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一双忧郁的眼睛盯着手里的银钗。

在司马丹与家奴对话时,吴希夷将杏娘转移到了温暖的火炉边,还从司马丹与绿天芭蕉之前的座位上拿了几个软垫和一条颜色艳俗的毯子过来,软垫铺在杏娘的身下,毯子裹在杏娘的身上,就像当初杏娘将自己的狐裘裹在他身上一样严实而温暖。一切妥当,他又将杏娘手中的银钗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把上面污秽的血渍轻轻抹去。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

司马丹急喘了口气,他始终挣脱不开孔笑苍那只比自己双手更具力量的左手,只能任由着对方继续以粗鲁的手势抓着自己的领口不放。身旁的那些家奴们看着主人高贵的头颅屈辱地按在地上,他们除了用敢怒不敢言的眼睛瞪着孔笑苍,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有用的办法来解救自己的主人了。

司马丹继续说道:“娘子刚在楼上突然神志不清,疯了似的追着我打,你说下楼来找你看看,她心里一急,以为我要来害你,怎么都不肯放我走,还拔了她头上的银钗要跟我同归于尽。”

“跟你同归于尽,你做梦呢你!”孔笑苍一脸鄙夷地朝着司马丹啐了一脸唾沫星子,然后松了手。他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没有兴趣。

“九爷,我说的是真的。”司马丹张着嘴深吸口气,接着说道,“你要问我她是怎么坠楼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刚天突然一黑,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连我自己是怎么坠楼的,我都不知道啊。”

吴希夷一言不发,恍若未闻,耳边一直回响着司马丹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她心里一急,以为我要来害你,怎么都不肯放我走,还拔了她头上的银钗要跟我同归于尽”,胸口一股陡然汇入的热流激烈地翻涌着,让他半天说不话来。

“你倒是推的一干二净啊,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总知道怎么把这东西关掉吧!”孔笑苍一面半信半疑地盯着司马丹的另外半张脸,一面摩拳擦掌,准备呼唤第二场暴风雨。

“我是知道,但我做不到。”

司马丹揉着自己半边受伤的脸颊从沾满血腥气的牙齿间吐露出了一句实话,转头觑见孔笑苍磔磔作响的拳头,他立马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双手一齐加到了自己的另半边脸上。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