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捕兽者

廊檐下的十八家奴每人手中各执一盏明烛,同时照亮了这个神秘莫测的夜晚。

他们的动作一致,表情一致,连火烛的苗头弯曲的角度都几乎一致,这种整齐划一的节奏很有序很利落,尽管不免僵硬与呆板,但还是很难让人把他们视作已死之人,只是他们的眼睛在极端的光线变化中所体现出来的高度适应能力让人很难将他们视作一般的“人”。

从始至终,他们只是木然而机械地接受指令,好像从不考虑指令的真实性和合理性。看到那位号令者双拳握紧,他们就结束了“轻萤幽梦”的陷阱布局,就算他们的号令者因此而陷入险境,他们也不作理会。

连绵的雪再次降临,将这个漫长而诡异的夜晚重启。

尽管此刻的光线并不刺眼,但吴希夷还是花了一定的时间适应了周围环境的变化。

从指缝间,他恍然看到地上伏着一个人,可没等他看清楚,一团狂蜂裹挟着一阵欢快而贪婪的嗡嗡声从自己头顶哄然掠过,径直涌向了那个人。

狂蜂如沸,鼓噪而过,吴希夷只觉脑袋一阵眩晕。那种沉重的眩晕带着一种乌云压顶的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地抱头蹲了下来。

吴希夷骇异莫名,努力地从眼皮子底下挤出一条缝儿来,向着狂蜂攒集的方向望去!

一双不安的眼睛紧张地在重新飘零的雪花之间确认着一个与生死有关的消息。

地上伏着的那个人是孔笑苍没错,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但那位管家却已满身土蜂,面目全非,不见人形!

只有他的手还可依稀辨得,那双紧紧攥着的手,青筋暴起,可以看得出来他生前是多么用力、多么使劲。但估计没有人猜得到,他那么费力,是为了解开孔笑苍双脚之间的那副铁镣。

可惜孔笑苍也未曾体会得他的这片用心,还把他左手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死死地箍在了铁镣与脖子之间那么一个间不容发的狭窄地带,进退不得。

一阵徒劳的垂死挣扎之后,他狰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而那对无神的眸子中则映出了一抹诡异的颜色——檀心一点红。

精疲力竭的孔笑苍没有看到对方眼眸之中的色彩,在一场生与死的拉锯战之后,他和对方那颗头颅一起瘫倒在了地上。

他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继而又是一阵大笑,虚脱的身子就地一躺,颓放的四肢四仰八叉,大大地书写着“胜利”的喜悦。

去而复返的风雪轻拂着他满身的汗水,为他驱散热汗,为他驱散疲劳,为他驱散恐惧。

手中那柄扬文匕首闪着寒光,遇雪之后,更觉寒气逼人。

也许任何刀剑遇上孔笑苍这个人,都会激发出它们内心深处的魔性,当它被鲜红的热血包围时,它顿时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我。血的味道,滋润着它的喉舌,刺激着它的全身,鼓舞着它的欲望,它肆意地舔舐着鲜血,畅快地在人的皮肉之间横行无阻。

而当它听到对方惊恐而几近哀求的“不要”二字时,对方字眼里强烈的求生欲望更是激发了它前所未有的兴奋与热情。它浴雪而进,它浴血而出,在这种充满刺激的血肉搏杀之中,它的刀刃变得更加锋利,它的刀尖也变得更加尖锐。

看着那群疯狂的土蜂如饥似渴地啜饮着对方尸体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它很高兴,也很得意,携带着鲜血染就的战衣,高歌凯旋,似乎急于想向人炫耀它的战绩。

那名管家死了!

他并非死于窒息,但他生前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一直都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支配着。

说来,也是他自己掉以轻心。他没料到这匹手脚受缚的野兽竟还会有如此巨大的威力,也没料到所有的杯盏碎片清理之后,这头野兽竟还藏有一把匕首在身上。

还有,如果他在脖子被勒住的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腰间还有一把剑,而不是急于去掰开扼喉的铁镣,或许他还有自救的机会。可惜,当他想起来时,他的那四根手指已经被这头疯狂而凶残的猛兽紧紧咬住,再无挣脱的可能。

这头曾经的穷途困兽用“猎人”捕杀他的工具反捕了“猎人”,并用他超乎常人的膂力与忍耐力将“猎人”变成了自己的猎物。看着“猎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全身羸弱地痉挛了几下后,颓然地萎靡了下去,孔笑苍的眼睛始终没有眨动一下。

在他那冷漠而凶狠的眼睛里,尽管此刻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和其他猎物一样,在生死关头会阵脚大乱、会手足无措,但孔笑苍并没有将之视作一般的动物。

那是一个人,因为只有人才会懂得使用践踏他人尊严的方式来羞辱别人——让孔笑苍扮女装登台跳舞的主意就来自于这个人。但根据孔笑苍对人的分类,这个人只能归属为小人。

诚然,他在与一根铁链的较量之中,所展现出来的顽强斗志,一度让孔笑苍深为感动。但很可惜,他的生命力并没有他的斗志那般顽强。所以孔笑苍对他的感动也表现得十分的脆弱。

血饮魔刀孔笑苍没有以绞杀的方式结束他的性命。

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孔笑苍掏出了匕首,那犀利的出鞘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尤为森然可怖,仿佛有人撕裂了这黑暗的夜幕。

孔笑苍喜欢这种金属摩擦的声音,也喜欢听到对方哀求的声音。

他目视前方,阴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他挥刀而下,快而准,直没对方胸膛之中。随着他那个快速的提刃动作,鲜血激涌而出,浓厚的血腥之气迅速招来了那一群饥肠辘辘的土蜂。

孔笑苍并没有按吴希夷的计划行事。准确的说,从吴希夷告诫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好了。

吴希夷不禁有些后悔,适才他一再告诫孔笑苍不要流血,是因为他知道,“轻萤幽梦”,所谓的轻萤,不过是嗜血的土蜂,所谓的幽梦,不是引人入彀的陷阱,直待你血流满地之时,这些土蜂便会一拥而上,将你的肉体蚕食殆尽。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好心提醒,竟让一个人丢了性命。

望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吴希夷心下很是不安,腥秽的气味充斥着整个燕子楼,惊恐的呼号声还在整个燕子楼不停地回响。没有人敢靠近那具残缺的尸体,也没有人敢靠近那位疲极的凶徒,除了吴希夷。

他用绿天芭蕉送给杏娘的酒驱散了孔笑苍身上的土蜂,忧急的眼神诉尽责备。

“你别管我了,快去救杏娘。”孔笑苍朝吴希夷咧嘴一笑,但土蜂啮咬过的伤痛钻过他的胸膛,在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

“我再管你,我就不姓吴!”看着他扭曲的五官,吴希夷生气地把手里的酒坛子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酒坛子碎了,里面的酒流了一地。

“砰——”的一声,一个人从天上掉了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雪地里。

吴希夷循声相望,怔忡了好一会儿,他那一双腿才恢复意识。

他心急如焚地大步向前迈去,全身的血液却在无可遏制地倒流,惊慌的脚步在洁白的雪面上留下了酒与血的味道,而这混杂的味道一度让他心跳加快。

然而,当他亲眼见到那人的脸庞时,他的心跳却骤然停住了。

“杏娘——”

伴着吴希夷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又一个人从燕子楼上坠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舞台的正中央,但吴希夷无心理会那个人是谁,也无心理会那个人的死活。

倒在雪地里的杏娘一直昏迷不醒,手中紧握的银钗上沾着血渍,可观其全身,都没有一处流血的伤口。

杏娘温软的身子也是暖暖的,并没有冷却,他的心头稍稍宽慰了些许,可他还是将她紧紧揽在了自己怀里,用他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风雪对她的欺凌,他害怕她身上的温度会被风雪偷偷带走,他害怕她会这样永远地闭上眼睛,他害怕……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没有杏娘的他是这样的胆怯、是这样的懦弱。

枯涩的眼角不自觉地泛起了点点泪光,但他忍住了,没让泪水流出眼眶,因为他在心底暗暗许下了一个诺言,以后他再也不和杏娘分开,再也不会让杏娘一个人去孤身犯险。这是一个勇敢的承诺,软弱的泪水自然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承诺里。

“郎主?”

“郎主!”

“郎主——”

司马家的家奴们也在用他们撕心裂肺的声音呼唤他们的主人,但很快,这一声声真情流露的呼唤声就变成了哭天抢地的哀号之声。

也许是他们的悲声感动了上苍,过得没多久,司马丹悠悠地醒转了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缓了缓神,意识的模糊让他对自己当前的处境还未十分明了,但密布于四肢百骸之中的疼痛感很快让他的意识清醒了过来。

方才楼下生变,司马丹在楼上大为惊诧,司马家的机关没有自己的号令,谁敢如此大胆越权擅动!

他本想下楼一问究竟,可眼前的女子精神混乱,竟以死相逼,不准自己下楼,唯恐自己会谋害吴希夷。无奈之下,他唤来了燕子楼上的两位婆子。

当是时,眩光骤闪,黑幕降临,司马丹眼前一片漆黑。忽觉胸口一阵刺痛,凭着感觉,他认定凶器就是杏娘的银钗。

不对!

除了杏娘紧握银钗的那只手外,还有一只手,那是一只苍老的、粗糙的手,根本不是杏娘纤细滑腻的玉手。

“你是谁?”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