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吴希夷循着孔笑苍的问题仰起了脖子。
“那是夜火虫吗?”孔笑苍眨着好奇的眼睛。
吴希夷默然良久,矍然道:“那是轻萤幽梦。”
“这也太多了吧!”孔笑苍恍若未闻,不住地惊叹道,嘴巴里忘记了咀嚼。
和四周一样漆黑的“上面”星罗棋布地散布着一群萤火虫,各自带着一粒微光,在黑暗之中徜徉着、浮游着、闲荡着,他们在黑暗之中穿梭徘徊,似乎并无什么活动规律,也无什么轨迹可循,它们悠游其中,恬然自适,似乎还有点自得其乐。
也是,它们本就属于暗夜,所以黑暗并未给它们带来多大的不安与恐惧。可它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出现,让下面的那两个老男人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望着这一簇簇密密麻麻的萤火虫,孔笑苍不由得觉得古怪异常,望得久了,还莫名地觉得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奇痒无比,似乎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小虫子在往里头钻。
他本能地蜷缩了起来,双手合抱着双膝,两肩微微耸起,惊诧地摇头道:“哎,不对啊,这季节哪来的夜火虫?”
孔笑苍的这个发现略显迟钝,也略显多余,观望了这么久才发现问题,这让吴希夷不禁对自己这个战友感到一丝失望,他猛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脑门,语带轻蔑地哂道:“故弄玄虚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吴希夷的语气让孔笑苍感到不满,“九爷见得多,识得广,自然看到啥都不稀奇。既然这样,就有劳你把这玄虚给破了呗?”说完,一颗枣核从他的嘴里跳了出来,裹挟着某人酸溜溜的唾沫。
吴希夷哑然无对,瘪了瘪嘴,小声咕哝道:“亏你还是圣人之后,岂不知,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哪有像你这样当面揭人短的。哎,都说圣人仁而多智,我怎么就遇上你这么一个多事又多嘴的圣人。”
“嘿——你这个人,说你小气,你还越发来劲了。”孔笑苍闻言,大腿一拍,掀髯道,“之前你装病不跟我比武,我都没跟你计较。怎么,你现在要跟我来翻旧账啊?好,吴九,咱们现在就来好好算算!”
“算账就算账,你别叫我吴九!我生平最讨厌人叫我吴九。”吴希夷心头正郁闷,一时也没忍住,“哼——要不是你把这酒喝光了,我现在也不至于口干舌燥头昏眼花;要不是我现在口干舌燥头昏眼花,也不至于想不出办法来。”
“哎哟——拉不出屎来还怪茅厕!”压在心头的一口恶气让孔笑苍的这句话沾上了一股子特殊的臭味,“再说了,这酒也不是我一个人喝光的,刚我要给你,是你非要装大方,不要喝,给我喝。哦,现在你想不出办法了,就来赖我了啊!我告诉你,说到天边,也没这个理!这屎盆子你别想扣我一人头上,你也有份!”
吴希夷觉得这臭味不相投,不答一词。
尽管眼下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就算面对面,也看不到对方的面孔,但孔笑苍还是把身子背转了过去,“亏我还把那最后一口留给你!哼!”
心头的一口怨气饱含着一股子委屈的酸劲随着一颗味道甜美的枣子吞到了肚子里,不多时,返上来一个响亮的嗝儿,混杂着枣子与酒的味道,有苦有甜,还有一股子让他感到恶心的酸味。
浓烈的酸味在空气中氤氲弥漫,让两个一向粗犷的男人感到不适。吴希夷舔了舔嘴唇,正想开口,孔笑苍忽然抢道:“你既觉得口干舌燥,我去给你把那两坛子酒提过来便是。”
“那是人家给杏娘的,又不是给你的。”吴希夷不肯领情。
孔笑苍冷笑一声道:“吴九啊吴九,娘子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么!你俩,谁跟谁,至于分得那么清楚吗?”
“谁跟谁?”吴希夷反诘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怎么?我说错了吗?”孔笑苍梗着脖子不低头,气势汹汹地顶了回去。
“……”吴希夷默然片刻,悻悻然道,“我说了,不许叫我吴九。”
“嘿哟——原来咱们吴九的脾气还挺大的嘛!”孔笑苍故意嘲笑道。
“你再说,我翻脸啦。”吴希夷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声音警告道。
“你想翻就翻呗,反正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嘿嘿——”听得出来,孔笑苍很是得意,那满不在乎的笑声,颇有点小人得志的感觉。
“你去哪?”
恼怒归恼怒,听着脚镣窸窸窣窣的声音,吴希夷又忍不住问道。黑暗之中,影影绰绰的有一个人影从他眼前晃了两下,还在他的耳边恶作剧似地大喊了一声,“哪有酒,去哪儿呗!”
等吴希夷伸出手来抓他时,他已经吐完舌头,蹿跳开去了。
“等我!”
吴希夷立在原地,急忙仰头高喊了一声,很快,他的声音收到了预期的回应,“来不及啦!”那个亢奋的声音里满是一个告捷者的喜悦。
吴希夷会心一笑,仰起头来,目光再次向那燕子楼的高处投去。
没错,二人黑暗之中那番争吵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私底下的那番秘密对话而已。
轻萤幽梦,吴希夷虽然不甚清楚它的底细和威力,但是他清楚墨尘。
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牵牛织女星,这是墨尘和师潇羽儿时的仲夏夜之梦,虽然夜凉如水,蚊蚋弄狂,但这依然是那位墨五爷最开心的一段回忆。
那个时候,遇上天气好的日子,吴希夷时常会带着这几个男孩子一起牵犬东门逐兔西山,有时还会在山坳里歇宿一晚,面对星空,并头夜话,累了困了,便解鞍欹枕,与皓月同住,与清风同啸,与日月同歌,与天地同眠,这是几个小男生从小到大不可多得的欢乐时光。
而师潇羽因是女孩子而被拒绝加入这个只属于男人的活动。
不过,在他的印象之中,师潇羽加入过一次。
那是一个万千流萤轻舞飞扬的仲夏之夜。
那一晚,胧月西斜,桐花半落,素烟如练,露华如酥,风清香暗,疏萤照晚。
也正是因为那一晚,让师潇羽主动地永远地退出了这个活动,至于原因么,有点出人意料。
师潇羽竟对桐花过敏,幸好祁穆飞发现得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那一晚还发生过什么,吴希夷已经记不清了。若不是师潇羽对桐花过敏,他差点都忘了,那一年的桐花开得很晚,落得也很晚,原本在那个时节,它早就应该凋零殆尽了,可那一年,它就像是提前收到了她会到来的消息而特意延长了花期。
没有人知道那桐花的“特意”是好意还是别有用意,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一晚轻萤幽梦在这几个懵懂的少年心里留下了什么一样,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写下了“注定”二字。
眼前的萤火虫,如同那一晚,像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嵌在寥廓的夜空之中,闪烁着柔和而朦胧的光芒。你若看得太入神,就会不自觉恍然入梦。
美丽的梦中,天上星光点点,地上萤光点点,你上可摘星,下可拾萤,你和你身边的人流连其中,乐而忘返,不过,这快乐的时光很快就会过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永无穷尽的刺痒。
这种痒,遍布周身,无处可免,也无人可敌。你除了把你的每一寸皮肤搔烂挠破,似乎别无他法。
不,其实,你还有。
忍,就是唯一的解药。
只要梦醒了,这一切的“痒”就都会自然而然地随之结束,可是谁能忍受得了这种变态的奇痒呢。明明痒在体表,可伸手去挠,却又觉痒在肌里,可挠破十指抓破血肉,却又觉痒在骨髓……这种永远都无法消除也无法遏制的痒,会让你彻底厌恶自己这副躯壳,甚至抛弃它。
别妄想着梦醒时分,当你的指甲嵌进你的皮肤里、剜进你的血肉之中,这场梦就已经不会再醒了。你挠得越勤快,这个噩梦也会越持久,直到你皮开肉绽、精疲力竭为止。
不要怪这场梦太过残忍,也不要怪墨家那位太过狠毒。
对墨家那位来说,是你闯进了他的梦,是你亵渎了他的梦,是你破坏了他的梦,那你就活该成为他这场梦的殉葬品。
方才孔笑苍仰望萤火之时,差点就走进了这个噩梦之中,幸亏吴希夷及时拽过了他,并用与之无关的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这才没有落入这场噩梦之中。
孔笑苍出梦之后,吴希夷又暗授机宜,向他提出了一个破解流萤陷阱的法子。
因为敌人在暗,所以按照吴希夷的意思,先声夺人,然后,后发制人。
所谓先声夺人,即吴希夷以自家“东风祝酒”的功夫将自己的声音传送至远处,引那位管家现身;
所谓后发制人,即孔笑苍以其听声辨形的功夫,在那位管家现身之后,辨识他的位置,并想尽办法制服他。
而吴希夷自己则趁此机会再探燕子楼。
在行动之前,吴希夷再三告诫孔笑苍,不要伤人性命,也不要弄伤自己,尤其不要流血。因为头顶上的那群流萤不是一般的夜火虫,它们嗜血,和血饮刀一样嗜血,它们最喜欢梦中之人用指甲抓破皮肤的那个瞬间。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吴希夷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连他们的争吵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孔笑苍也对吴希夷的计策没有任何异议,二人的配合很默契,没有丝毫的破绽。
不过,计划似乎永远都赶不上变化。
只听得那位管家惊恐而锐利的一声“不要”,吴希夷那双被黑暗蒙蔽的眼睛复又明亮了起来。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