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刚才不是娘子你说的吗,这是沈子蕃的作品啊?”司马丹强抑着心头的怒火,反问道。
司马家是商贾世家,虽然做人做事有些不规矩的地方,但是做买卖,他们还是守规矩的。“货真价实”四字之中,他还是能做到一半的。听着杏娘指斥自己的货品是假的,司马丹的老脸登时就变了颜色,不过为了扞卫自己的颜面,他还佯作镇定地披起了一层强硬而自尊的外壳。
“我就知道我不该把这实话说出来。”杏娘目视着跟前那一盏表面平静的茶水,深深地吸了口气,沉着而坚忍的两颊紧紧地绷着,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良久,她那一排碎玉般的牙齿才放过了那一片柔弱而无辜的下嘴唇:“可是我还是要说。人待我以诚,我也必须以诚相报。”
司马丹抬起眼来,以一种天然不信任的目光审视着杏娘的“诚意”,杏娘的“诚意”无可挑剔,但是强烈的自尊还是让他无法立马接受杏娘口中所谓的“实话”。
“这上面有沈子蕃的印,怎么会是假的?”心头被压抑的怒火不自觉地放大了司马丹说话的声音。
“这就是赝品!”
杏娘斩钉截铁的口气、坚定不移的目光,不给对方留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司马丹一脸恚怒地深抿着嘴,那雄心勃勃的喉结用力地向下一滑,把一口充满恶气的痰沫给强咽了下去。不过他那双睚眦必报的眼睛未肯就此放过对方。
这双曾经柔情似水的眼睛此刻就像一把锥子一样死死地盯着杏娘,仿佛是想用那锥子锋利的刃尖来逼迫对方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又仿佛是想用他那手握锥子的力量来胁迫对方向自己说一句对不起。
但杏娘用威武不能屈的眼神作出了回应。
“赝品?娘子,不会是看错了?”司马丹有意地重复着那两个敏感的字眼,指尖缓缓地抚弄着嘴角那两片又细又薄的小胡子。
“这个赝作之人,缂丝技艺确实一流,几可以假乱真。只可惜她还未学得师父的真髓。”杏娘那双挑剔的眼光闪着几分专业而独到的光彩,那确定而肯定的语气几可乱真。
“此人是沈子蕃的一个高徒,名叫云萝。这位女子天资过人,善织善绣,一双巧手能绣尽天下万物。十二岁的时候,她拜沈子蕃为师,专攻缂丝,没几年功夫,就有所成了。”
“哦——”司马丹目光半隐,半信半疑地微微颔首道,“既然名师出高徒,云萝技承名师,想必缂丝手艺也一定很高,说不定还青出于蓝呢。师徒二人,手艺传承,其作品有相似之处,也不足为奇。娘子,你会不会因此而看差了?”
“这副穿花蛱蝶,整体都很完备,瞧不出什么破绽。”杏娘目指那把缂丝扇的扇面道,“但如果你把它当作一幅画来看,其中的破绽便一目了然了。但凡文人作画,画龙点睛,是为了让龙‘活’起来,但往往很多人一点睛,那条龙就‘死’了。就算是自诩丹青妙手的画之能者在描摹他人字画的时候,也难免失手,点金成铁。”
“现在您再看这双蛱蝶的眼睛,虽然她刻意模仿其师傅的手法,但可惜啊,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一双眼睛呆滞无神,全无灵韵可言,这怎么会是织中之圣沈子蕃的手笔?想当年他那幅《梅鹊》,一双鹊目灵气逼人,神韵自然,怎会是这副刻板的模样!”
杏娘所言,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但事实上,她也没有亲眼见过那幅《梅鹊》。
司马丹并不擅鉴画,不过经杏娘这么一指点,他那双从来都缺乏艺术涵养的眼睛顿时获得了某种鲜活而奇妙的灵感,让他对这幅“画”的瑕疵立即洞若观火。
但他依然不觉得这么一点点美中不足的缺陷就可以判定它的出身。
“或许是沈师傅一时疏忽,这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哪能每回都那么尽善尽美。”
司马丹努力地“袒护”着自己的宝扇,黯然失色的脸颊上微微挤出了一丝倔强又略显无力的笑容,装点着他司马家尊贵的门面。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自己当时一时疏忽,换来这把扇子,多年来还视它如珍宝。尽管当时他不费一文钱换来了这把扇子,但是以假乱真的赝品和白璧微瑕的真品,那根本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一具赝品,就算它再完备、再精巧,那也是不值一钱的废品。
刻下,司马丹想着自己当初喜不自胜地抱着这么一件废品招摇过市,想着那些围观的人在背地里如何嘲笑自己如何讥讽自己,顿觉浑身难受,犹似嚼了个苍蝇在嘴巴里,想吐出来,又怕被别人瞧见了笑话,咽下去,自己心里又过不去。
所以,他只肯承认杏娘的眼光独到,而不愿承认杏娘的“专业鉴定”。
然而,向来不会强人所难的杏娘此时却有点不近人情,仍然坚持己见,一口咬定这把扇子为赝品。
“司马公有所不知,这位云萝绣娘有一个习惯,凡做针黹缂绣之前,必先以蔷薇水盥手。这蔷薇水香气郁烈,经年不衰,是而,凡她经手的丝线织品都会一股淡淡的蔷薇馨香,就算过得数年,这股香味都不会疏淡。”杏娘将那柄缂丝扇推到司马丹身前,“司马公若不信,可以闻一闻,我说的是否属实。”
司马丹没有拾起那把扇子,因为他的嗅觉记忆已经帮他验证了结果。这扇面上的味道,司马丹早已熟悉,只是未曾想到这股子好闻的香味是这么来的。
“只可惜,这位云萝绣娘十八岁的时候就辞别师父,退隐江湖了,所以她的作品并不多见,不然可以取来做个旁证。”杏娘道。
杏娘这回所言,并非胡编乱造。
当日吴门酒酬之宴,杏娘和沈无烟月下谈心,两个女人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沈无烟那双巧手上,由此而自然地谈到了沈无烟的师傅云萝绣娘。
云萝遁世之后,深居简出,甚少与人接触,但对沈无烟算是例外,不仅将她一身技艺倾囊相授,还教了沈无烟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沈无烟获益最多的一句话。
对此,沈无烟心存感激,一直想着要报答云萝,但云萝一直坚辞不受,最后竟不辞而别。由于云萝对自己的往事向来讳莫如深,所以沈无烟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也就是在那天,伫望着人去楼空的“无心云”斋,沈无烟第一次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话产生了怀疑。
“可这扇柄上明明刻的是沈氏的招牌啊?”
“云萝是沈子蕃的徒弟,想要伪作这个标识,会有多难呢?”
司马丹试图反驳,但杏娘毫不费力地反诘了回去。
望着这柄扇子,司马丹回想起方才绿天芭蕉也曾言及,她曾于一年前在洛阳见过这柄扇子,还说当时这把扇子素淡无香,全没有眼前这柄扇子这么馨香沁脾。后来因为听说这个扇子是司马丹两年前从姑苏带回来的,她才慌忙改口称是自己记错了年份。不过绿天芭蕉那张伪装的笑脸和那片刻的凝滞,他还是瞧得出来的,这才是她真正拒绝收下这把扇子的理由。
综合以上这么多疑点,司马丹的内心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虽然他也会像一般迷信的人一样对一些神秘的预言缺乏分辨力,虽然他也会像一般的男人一样对一些好看的异性缺乏抵抗力,但是本质上他还是一个商人,对于诈骗这种事情,他还是有着他敏锐的嗅觉的。
“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不——”司马丹无力地抗辩着,嘶哑的喉咙里干得冒火。蓦地,他那阴沉的瞳孔之中突然发现了什么,他脸色一沉,疾声喝道:“是他!是他!是他骗了我!”
“谁?谁骗了你?”杏娘讶异地问道。
“柳云辞!姑苏五友柳三爷!”司马丹怒不可遏地呼喊着这个久违的名字,喊到最后那个“爷”字时,他的面孔变得异常的狰狞可怖,那紧闭的牙关里犹似正在撕咬一块难啃的骨头。
“柳三爷!?”杏娘大吃一惊,“这把扇子是你从柳三爷那里换来的!?”
“哼——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送我这把扇子。果然,他是想羞辱我!他们都在羞辱我,他们每个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哼!柳云辞!你这个卑鄙小人!我用真金相付,你却用一把假扇来戏弄我!”司马丹霍地拍案而起,怒目切齿地大骂道。
一个商人的精明与狡诈不允许他把这“千金买假扇”的损失由他一个人承担下来,所以,他将这赝品之罪转嫁到了柳云辞身上。
乍闻此言的杏娘内心是惶然的,她没想到这把扇子的上一任主人居然是柳云辞!
手摇轻扇,寻花问柳,这对于柳云辞来说,倒是没有一点违和感。只是,柳云辞怎么会将这把扇子转给这个人?而且这把扇子是他所钟爱的云萝绣娘伪作的,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所以,此事的真相极有可能是——柳云辞的确是知情的,他把扇子送给司马丹也极有可能是故意的。
不过杏娘不明白的是,云萝为什么会假他师父之名做这把扇子,以她的手艺,以她的名气,根本不需要做这种事情。
杏娘原本想借着此扇之伪而作为拒收的理由,然后再寻计脱身,没想到竟会牵扯出柳云辞的一桩故事来。柳云辞与吴希夷的关系,众所周知,若是司马丹由此而迁怒于彼,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或许,柳三爷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把假的扇子。”当此时刻,杏娘不得不为柳云辞辩解几句,“其实云萝是沈子蕃的高徒,在沈子蕃的诸多徒弟之中,云萝算是技艺最精湛的,外人是很难分辨他师徒二人的手艺的。”
“不!这一定是他柳云辞故意的。他一定早就知道这把扇子是假的了!”司马丹气愤填膺,咬死不肯松口。
“何以见得?”杏娘小心地问道。
司马丹迈着愤恨的步子踱步至那幅“江南楚云归”的画轴前,凝望相对,不多时,那双深情的眸子里缓缓沁出了点点酸楚与甜蜜,这是三十六鸳鸯楼中独有的“春风花草香”的味道。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