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吴希夷去看了师潇羽一眼,说了几句要紧又不甚要紧的话。杏娘见师潇羽精神依旧不大好,就没有与之多言,临走之时,师潇羽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将碧落箫放在了她的手心,“我这次无法陪姐姐一起去张将军面前祭拜,只好让它代我略表寸心了。”
尽管这时的师潇羽并不知道她二人这一别差点就成了永别,但当二人执手作别的那一刻,她的心头忽然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预感没来由,既无法解释,也无法顿然消除,她只能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这种预感才会稍稍有所收敛,一旦松开,这种预感就会像“幽冥毒”的寒意一样立时包缠全身。
与师潇羽作别之后,吴希夷和杏娘、孔笑苍便上路了,未与吴一勺更说一句话。
一路无事,只是这风雪下得紧,一直等三人到得星子湖畔,都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一路行人都很少,大多数的时候,路上都只有他们三串马蹄印,但用不了多久,这三串马蹄印又会被大雪给彻底掩埋。
因着下雪成了老天爷唯一的要务,终日未见面的太阳也有点懈怠了,还没到日暮时分天色便匆匆地降下夜幕,于是,三人打算先在就近的星子镇住下来,待明日一早再赴祭拜。
不过要说这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泥酒成病的吴希夷的那壶蓝桥风月喝完了,本想沿路寻个小酒肆临时沽一点,可千山雪封,万径雾锁,一路的茶水铺都闭门歇业了,连一竿子酒旗都没见到。
好不容易吴希夷瞧见一个被风雪偃倒的一面青旗,摇鞭趋近一瞧,原来是这店主关门关得匆忙,连门口的望子都没来得及拽下来,害得吴希夷空欢喜一场。
“寒冬时节雪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牧童何处有?烦请为我遥招手。”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当尽欢。吴山楚水两不见,不若买酒白云边。”
雪落成诗,零落满地。
这场大雪未能让吴希夷的酒肠得以饱足,却不意让这素来只知仁义文章的孔笑苍触动了诗肠。他摇头稾脑地吟咏完自己窜改后的小诗之后,还颇为得意地长啸了一声,似乎是想让这满天的冰雪都为之难得的风雅赓飏一回。
乱雪撒空,霜飚鼓荡,漫卷着那一声声散落在冰雪之中的嘲笑声流散八荒,有时,雪回风旋,你还能听到它们的回声,回声里,既有对枯肠者的冷嘲,也有对风雅者的热讽。
每次看到吴希夷大喜而往又失望而归的模样,孔笑苍就忍不住揶揄一把,吴希夷也多次恼羞成怒,但不得不说,这不伦不类的吟咏声和这不怀好意的嘲笑声为这场困顿蹇滞的旅途平添了一种别样的欢乐。这样的欢乐,虽无以解喉头之焦苦,但足以慰风尘之劳苦。
三人行至星子镇外二三里地的时候,杏娘见前方一个三尺来高的雪人,也算是这二三十里地中,见到的第一个“人”。尽管这“人”个头不高,但有鼻子有眼,头大腹圆,憨憨可爱。
杏娘停鞭立马,遥遥一指,对着吴希夷道:“九爷,你看,那有一个雪人!”
“哈!真是个雪人啊!”孔笑苍道。
“哦!是个真雪人啊!”吴希夷道。
三人缓辔徐行,看着那个雪人,不禁生出了一丝童子之玩心。
孔笑苍先在地上捏了一把雪,径直扔在了雪人的脸上,不料,这一下子就让这雪人的脑袋搬了家,杏娘和吴希夷大觉败兴,下马牵缰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因为这时,他们看到了一个人。
行了这么远的路,他们终于见到了一个鲜活的人,虽然只是一个小人。
“九爷,为你遥指杏花村的牧童啊。”孔笑苍嬉笑道。
不过,那并不是跨牛弄笛的牧童。那是一个才总角的小孩子,梳着丱发,正在路当中埋头玩雪,哦,不,他正在修筑他的“城池”。
这座城池还挺似模似样,外有护城之河,内有安民之居,六街三市,千门万户,一应俱全,就只差些个人入住了。
三人发现他时,他正撅着屁股在加固他的女墙哩。
忽听得身后有人踏雪的声音,那小孩转过头来,露出一双明亮而警惕的眼眸子,不待杏娘和吴希夷上前,他便急忙起身,展开双臂,大声喊道:“停!”其声颇具威严。
也不知他在这雪地里玩了多久,那小脸和那双小手都已冻得通红,头上的雪帽也落满了雪,此刻他一转头,那帽上的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了下来。看着衣着打扮,全然不像是一般乡野农户人家的孩子。
吴希夷和杏娘一怔,愕然对视,竟都乖乖地停住了脚步,意恐侵犯了对方的领地而被对方兴师问罪。后头的孔笑苍听得有人竟学他昨日那般当路阻道,忙将把那个击落的雪人的人头歪歪斜斜地往它身上一放,就直奔了过来。
“小娃娃,挡爷爷的道,那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快让开!”孔笑苍抢步上前,摆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恐吓道。
可那小孩浑然无惧,站在原地,坚决地回击道:“对不起,我不能让!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捐数十万众不可得也。”
稚嫩的嗓音中带着一股子威武不能屈的倔强,杏娘识得这小孩子说的是岳飞岳少保的话,她虽然很少过问朝廷之事,但对于这位岳少保的事迹却很熟悉,因为他是抗金主将。
“小孩,我们要去前面星子镇,你若肯让一让,叔叔这里有糖送给你哦。”吴希夷妄想用他的糖衣炮弹来骗开城门,不料那小孩却昂首道:“你们俩一个口有蜜,一个腹有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才不吃你的糖呢。你们也休想学那郦生、陆贾二人来游说本将军,我不吃那一套。就算你们率百万之师来叩关,我也绝不会给你们开门的。”
孔笑苍和吴希夷面面相觑,看着对方那张“不是什么好人”的脸,会心一笑。
“吴兄原来是高阳酒徒郦生啊,失敬失敬。”
“孔兄原来是千金分橐陆贾啊,惭愧惭愧。”
二人以目代口,虚与委蛇了一番。
“哟!不得了啊,九爷,你听听,这小小孺子口气不小,竟敢自称将军拦我等去路!”
“哼,我才不是什么小小孺子,我乃修武郎岳将军是也!”那小孩涨红脸着大声喝道。
孔笑苍也不着恼,见着这小孩虎目含威,一身牛气,浑然不知死活,便故意吓唬他道:“小娃娃,毛都没长齐呢,还想当将军!爷爷我警告你啊,你再不让道,我就踏破你的城池,让你这百万雄兵片甲不留,让你这金城汤池片瓦不存!”
“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匹夫,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吧!本将军才不怕你。”
真是无知无畏,杏娘着实为这孩子捏了把汗,殊不知,他眼前的那“老匹夫”可是杀人如麻的血饮魔刀啊,惹火了他,非但没有好果子吃,说不定连命都会没了的。
“嘿,你这毛孩子……”孔笑苍正欲上前逞凶,吴希夷忙跟上前劝道:“孔兄,何必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呢,我们绕‘城’而走,不就得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这小娃娃一般见识。”
“不行!你们要过,就得从我城下过。休想绕道逃走!”吴希夷的这番好意就这么被这个孩子毫不领情地给拒绝了。
那小孩昂首挺胸地立于自己的城池之前,不惧冰霜,不惧风雪,亦不惧威严,他全然不知自己那句不知好歹的话让吴希夷很是难堪。
孔笑苍仰天一笑,冲着吴希夷的老脸讥笑道:“哈哈,九爷,他说你是逃兵!”
吴希夷一脸窘态,看着孔笑苍放肆的狂笑,心里感觉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尴尬地苦笑了一声,然后缓缓俯下身来,细声问道:“呃……小兄弟,那我们要怎么做,你才肯放我们通行啊?”
“唾手燕云,复仇报国!”这八个字托之于这稚子之口,三个大人心中不免一震。
“啊?”吴希夷张口结舌,默然无对。
岳少保的这八字誓言,诉尽了多少宋人心声。
不想这小小三尺童子,竟也能说出这样雄伟的声音来,吴希夷和杏娘的内心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不过看着这孩童的年岁,他应该还不懂得这八个字的真正意义,就算懂得,也未必知晓这八个字是要无数人的鲜血和白骨为代价的。
看着三个大人愕然的表情,那小孩继续说道:“擒杀贼帅,扫平狂虏,复我江山,整顿乾坤,兴我家邦!方可放行!”那顾盼自雄的小眼神里满满地装着对三人的鄙夷。
迎着那道尖锐的目光,吴希夷不无惭愧地低头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达成的啊。况且这等关乎社稷安危之大事,非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所能图谋的呀。不过,天下事,乃天下人之事也。所以只要朝廷需要小民,小民定义不容辞,效死输忠,不敢有违!”
一旁的孔笑苍听着吴希夷不厌其烦地低声下气求一个孩子放行,不禁暗自哂笑。
那小孩瞪了他一眼,双手叉腰,昂着头颅说道:“汝等皆中原百姓,国家赤子,今日来归,有幸遇到本将军,本将军自可放你们过我城门。但,你们每个人必须给我念一首英雄杀敌的诗来。”
孔笑苍眉头一皱,提着嗓子道:“念诗?老子一辈子走马江湖,只识刀剑,不通文墨。看来,你这城门,我今天只能硬闯了。”适才孔笑苍诗兴大发,念了一路诗,偏偏此刻,诗兴索然,是一句诗也讲不出来了。
说完,便牵起缰绳,向前近了两步。那小孩一下子急了,张开双臂,急欲以其三尺之身去阻挡这高头大马。这诚然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不过这小牛犊可管不了那么多,护城心切的他拼尽自己一身的力气喊道:“你敢?!”
声音很响亮,只是那张小嘴还是不自觉地抿了起来,眉端也蹙起了两个可爱的小疙瘩,俨然一副誓与此城共存亡的架势。
可笑,可笑,孔笑苍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笑。“蕞尔小邦,还敢跟老子横?老子这就踏破你的城,看你能奈我何!”
看着那个孩子发急,杏娘上前,亦俯下身来,恭敬地问道:“敢问将军,为何要念英雄杀敌的诗,今日下雪,咏雪不是更好?”孔笑苍见杏娘如此,便扣马而立,不再举步进逼。
“本将军戍守此地,自然要这一方百姓的安危着想,今日放你们入城,当然要查验身份。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良民还是奸细呢。”那小孩子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辞严,孔笑苍则不以为然:“哼!念诗就能查出奸细来?我看你是今天逃学在此,怕回去被爹娘责罚,所以想骗我们几首诗来交差吧。”
“哼,要你管!你不念,你就是坏人,坏人就不准过我的城门。”那小孩又羞又恼,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就地撒起了小孩子脾气,看来是被孔笑苍识破了。
直到此时,这小孩的脸上才浮现出属于孩子的单纯与任性。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