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了?”吴希夷见吴一勺旋踵而归,不禁诧异。
“九爷容禀,前晚翼火蛇朱翼和鬼金羊博舆曾潜入过客栈,还让田二给祁门两位阁主报信。看样子,好像只是在暗中跟踪你们而已,并没有别的企图。”吴一勺禀道。
昨夜,吴一勺在客栈中偶然发现翼火蛇和鬼金羊的踪迹,他了解这二人并非善类,恐田二遭这二鬼毒手,便找了个由头将田二留在了厨房内,田二乐得其所,遂抱着龙骧一道做起了煨灶猫,迨及二鬼离去,他才将田二和龙骧一起赶出了厨房。
“果然是他们俩……”
吴希夷的头皮蓦地感到一阵发麻。
他和祁穆飞都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们的身后一直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们,这种感觉不必言说,二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眼神便已了然于心。
当初在邓尉山的时候,祁穆飞便已注意到张月鹿一行六人,只是当时他也不大确定那六个人的身份,毕竟这六个人神出鬼没的本事确实高明,除了像大吕这样的高手,一般人很难发现;至于吴希夷,虽然从临安到平江,他一直在与他们打交道,但始终未识六人庐山真面目。
直至昨日清晨,南星来报,在七星楼发现天尸眼之后,祁穆飞结合之前的种种迹象,推断出这二人有可能是翼火蛇朱翼和鬼金羊博舆,只是二人俱不清楚这一蛇一羊跟踪的目的,因为从姑苏跟至江州,这两只鬼可谓形影不离,却又秋毫无犯。
不过,按照祁穆飞的推测,他们六人刚出姑苏城的时候,这二人就已尾随在后,而当时南北二宫的悬赏令还未通传天下,所以他们的目的未必是为了师祁二人的人头,而很有可能是为了杏娘的银钗。
祁穆飞更进一步推测:他们想追查的是何人把银钗交给杏娘的,而非银钗里面的秘密,所以他们非但不会加害杏娘,还会暗中相助。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祁穆飞昨晚向吴希夷提议六人分两路而行,看这二人究竟会随着哪一路走。
吴希夷听罢,觉得有理,便同意了祁穆飞的提议,只是对这二鬼暗中相助之说不置可否。
刻下,他暗暗觑了杏娘一眼,意恐吴一勺又再说出什么细枝末节来惹杏娘做无谓的联想,于是他以责备的语气诃叱道:“前晚的事情今天来报,滞后两天不说,还语焉不详,你好意思说,我可没兴趣听。”
吴一勺满面羞惭,不敢再多嘴,再拜转身。
“对了,你那把吴字短刀呢?”才出门,又听吴希夷发问,他再次转身答道:“老奴该死,那把刀在我逃亡的路上不慎遗失了。”
闻言,吴希夷漫不经意地“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吴一勺也就没再停留,惟杏娘对这最后一问有些疑惑。
听着吴一勺那犹负脚镣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从自己耳边远去,吴希夷缓缓地睁开了他那一双紧闭的眼睛。
雪光如练,琼英如簇。对着这满庭的雪景,吴希夷忽感眼睛有些不适,不由得拿衣袖揾了揾眼角,不想这一下,整个眼圈都红了起来,“哎呀,这雪也太晃眼了。”
他为自己此刻的眼睛不适找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杏娘没有戳穿他,还佯作不闻地向他递过了一盏茶。他捧起茶盏,不管三七二十一,仰头一饮而尽,浑似那过喉而下的不是苦涩的茶水,而是醇美的美酒。
这温热适口的茶汤,苦后回甘,齿颊生香,吴希夷不禁有些生醉,只是连他也分不清是这茶香醉人,还是这眼前的雪景醉人。雪落无声,炉雪如沸,醺然如醉的吴希夷眼前有些恍惚。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娘子,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吴希夷提起茶壶,为杏娘倒了一盏茶。
“九爷威武,自无人敢说假话。”杏娘接过茶盏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从吴希夷借口留她奉茶起,她就明白吴希夷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借她这个旁观者来给他这个当局者当一回“眼睛”。也是因为这样,杏娘原本觉得这是吴门内务,她一个外人不便与闻,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吴希夷哑然一笑:“娘子这是在取笑我。”
“不敢。”杏娘佯作惶恐道,“只是奴觉得,你恨他,不只是因为他当年临阵脱逃,应该还有别的缘故,可是你为什么不当面质问他,而有所保留呢?”
吴希夷舔了一下略有些发苦的嘴唇,沉吟半晌,长吐了一口气,半是泄气半是佩服地点头承认道:“还是瞒不住你。”
“这些事,潇羽不知道,你也不必告诉她,免得叫她难过。”说完这几句话,吴希夷的神情也即变得凝重了起来,讳莫如深的脸上也因为即将出口的一句话变得异常严肃。
“曾经有人向九仙堂告发,说他残害手足,杀害同门,还与有夫之妇苟且有染。”
杏娘愕然失色,好长时间,她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
“这些都有证据吗?”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问道。
“有。”
吴希夷极尽简洁地答以一字,并未罗列其详。因为那些证据比他刚才所说的那一句话更为残忍更为肮脏。
“既然有,为何这么多年吴门都不来拘拿他?”
“有人恨他入骨,不肯让他回去。”
杏娘略一沉吟道:“此地归属江右,莫不是是那崔中圣崔舵主?”
“就是他。”吴希夷点了一下头。
尽管九仙堂多次下令让崔中圣押送吴一勺回九仙堂接受审问,但崔中圣认定了吴一勺罪在不赦,所以每次都抗命不遵。为此,九仙堂不得不亲自派人来拘拿,可每次,崔中圣都暗中作梗而致使者空手而返。
而这崔中圣之所以如此妄为,是因为他很清楚,吴一勺曾是吴希夷的心腹,九仙堂中也多有他的故人,若让他遽此归去受审,就算罪名成立,也必然会有人为他袒护,为他开脱。
“崔舵主恨他入骨,连一个辩白的机会都不肯给他,可如今一勺师傅人就在他江右的地盘上,他为什么不杀之而后快,还容一勺师傅活到今日?莫不是有人包庇?”杏娘以为是吴希夷在有意包庇吴一勺。
吴希夷听其言外之意,忙摇头否认道:“不是我,是吴老六。”
“他一直不相信他的竹马之交会作出那般恶行来。他怀疑是有人故意诬陷,所以一直暗中保护,免得这个人还没被定罪呢,就先遭人黑手了。”吴希夷倒是毫不讳言,将这崔舵主多年来的暗室私心也一并道了出来。
“所以你这次是想出面解决江右与江左两大分舵舵主的争端?”
“我解决不了这场争端,还是让九仙堂去办吧。”
吴希夷无能为力地一摆手,两眉之间随即耸起了两个结实的疙瘩,恰好将眉心那一缕无计消除又无可摆脱的愁绪深深地嵌在了正中央的那一道皱纹里。
在吴一勺的问题上,崔中圣的态度十分坚决,他明确地和黄娇说过,除非有新的证据证明吴一勺的清白,否则他绝不放人。可这十年来,他从不许黄娇的人靠近吴一勺半步,因而黄娇这么多年也无甚进展。两人因此结怨,九仙堂多次从中居间调和,都无济于事。
只可惜,作为这场恩怨之中最重要最关键的那个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次出门前,碧蚁堂堂主曲玉露向吴希夷提出了一个请求。为着这个请求,他拿出曲玉露献于他的饕餮盒“收买”了师潇羽,让师潇羽在七星镇诸多客栈之中挑选了这一家无论面子还是里子都与师潇羽日常品味相去甚远的“七星楼”。
“你不是解决不了,而是你已经有了立场,你担心你的立场会让裁决不公。”杏娘浅抿了口茶,一语道破了吴希夷的真实想法。
吴希夷怔忡了片晌,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我哪有什么立场。”说着,他一脸忸怩地抚了抚鬓前的头发,左顾而言他道:“好了,不说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说着,便从那圈椅中站起身来。
“你就这么走了?”杏娘未跟着起身,连手中的茶盏也未放下。
“剩下的事,祁穆飞会办。”吴希夷拂了拂衣袖,转头朝杏娘投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杏娘迎眸也还他了一个别有意味的眼色:祁爷,苦也!
“这茶,你还喝吗?”杏娘问道。
“这茶还不错,再来一盏。”吴希夷欣欣然从杏娘手中又接过了一盏茶,又是一口闷,“其实娘子想吃正宗的黄河边的糖醋熘鱼也不难,下次,你回鼎丰楼,我便让人做给你吃。”
杏娘笑而不答,将身前的一盏茶饮尽。
“对了,那孔笑苍呢?”收拾停当,吴希夷忽然想起了今日同行的“伙伴”。
“我去打热水过来的时候,见他正在一边背论语,一边磨刀呢。”
“圣人之刀,也须以仁义相噀耶?”
“非也,实乃仁义之道也需磨砺耳。”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