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蒙山茶是好茶,用它来解宿酲,最合适。你且试试。”杏娘掩上窗户,转身过来,再次借茶劝喻道。
“我不喝这个,我要喝酒。”吴希夷瞥了一眼茶壶,拒绝以茶解酲。
杏娘斜睨了他一眼,又气又恼,忿忿然道:“也是,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你要以酒解酲,自己去取,我可没工夫再给你跑一趟。”说罢,拂袖而出,头也不回。
吴希夷见状,急忙追到门口:“你忙什么去?”
“我听南星说,潇羽昨晚醒来,就没什么胃口,这一会儿醒来,该好好进食点东西了。要不然,这身子太虚,康复起来就更难了。可这丫头嘴刁,也不知道准备些什么吃的给她,南星和竹茹正在犯愁呢,我得去帮忙。”杏娘袖起双手,侧身答道,语气里依旧满是怨气。
“这乡野之地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再说那两个丫头跟人打架在行,下厨就是外行了,就算做得出来,也未必入得了羽儿的口。你一会儿就得上路了,别去费这个神了。”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杏娘闻之不豫,声量不觉提高了几分。吴希夷忙劝道:“娘子莫急。”
“莫急莫急,潇羽昏迷了那么久,醒来连一口适口的饭菜都吃不上,能让人不急吗?”
吴希夷踌躇不决,他素知杏娘性情温和,纵心中不悦,也不会这样直接地形之于色,故而她此番这般躁急,乃全为吴一勺之故,其意不过是想为二人打破眼下的僵局,适才在屋内她多番设辞劝解他,其意也正是在于此,吴希夷并非草木,焉能不识?
可眼下要他先开口让吴一勺就这么起身来,他还是无法做到,这并非是因为他为尊上者抹不开面子,而是这其中还有比面子更为重要的东西。
“要不,我,我去做吧?”
这时,台阶下的吴一勺终于开了口。
杏娘瞥了一眼吴一勺,又转头将目光瞥向了仍在迟疑的吴希夷,犹似在催促他:人家都开口了,你还不赶紧就着台阶下!等什么呢?事情总是要解决的,逃避可不是一个办法。要恕要罚,总得有个决断。
吴希夷理会杏娘眼色,但心里依旧有几分不情愿,但拗不过杏娘的眼神催逼,只好开口道:“当然是你去。要不是你做那三道茄子惹恼了人,羽儿何至于受人这般欺负!”
“是老奴之罪。”吴一勺本想俯身下拜,但僵直的身子依旧保持着原来托举的姿势。
“好了好了,一勺师傅,赶紧起来吧。做一顿潇羽爱吃的,将功折罪吧。”杏娘与吴希夷对视了一眼,走到台阶下,一手从吴一勺手中接过托盘,一手去扶吴一勺。可吴一勺却纹丝未动,只待吴希夷一声“还不赶紧起来将功折罪去”,他才微微动了一下四肢。
怎奈这双屈膝的腿在雪地里埋得太久了,无法遽然起身。
杏娘一手把着托盘,一手扶着他一条坚如寒冰的手臂,眼见其深陷雪中无法自拔,转头望向台阶上的那个人,以目示意道:“你赶紧来搭把手啊。”
台阶上的那个人这才慢吞吞地抬腿走下台阶。
“你怎么那么傻啊!你不会运功驱寒嘛,生生在这里挨冻干吗!不想活啦!不想活,也别死我门前!”
吴希夷一边大骂不休,一边为之运功驱寒!趁着二人运功之际,杏娘打了一盆温水,又命田二熬碗姜汤过来。所幸,因着天寒,客栈里早就备好了姜汤。
故而,不多时,田二便端来了三碗姜汤,给吴一勺服下。
见着雪地中的二人,一前一后,一个屈膝跪着,一个盘腿坐着,瞧着样子是江湖中人打坐运功的意思,他倒也不以为奇,他知道,这个时候,这些江湖人最不喜外人打扰,所以放下姜汤,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只是他奇怪的是,他的师父只是一名厨子,如此费力运功,所为何?
行到转角处,他不无关切地回望了师父一眼,除了关切,还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也不知怎的,他近来总有一种感觉,他的师父即将离他而去。
尽管从认识吴一勺的那天起,他的母亲就告诉他,他的这个师父非池中物,终有一日会离开这里,但这么多年来,他的师父从未提过要离去的话,所以他也从未相信他母亲的话会成真。可自打吴祁一行人入住七星楼,他隐隐觉得母亲所预言的“那一天”已经到来。
转身时,他发现不远处的七星台上有两个人。前两日,这两人易钗而弁,田二差点没认出来;今日二人换上女装,田二又差点没认出来。
七星台上的那两个人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并非没注意到,只是故意忽略了。刻下,两人的目光都在那个“雪人”的身上,一个人怒视着他的过去,而另一个人的目光则在观望他的将来。
片晌,持剑的那人问身边的人:“你说九爷会原谅他吗?”
身边那人答道:“九爷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一定会原谅他,但是他要回吴门,光得到九爷的原谅是不够的。”
持剑那人有些疑惑:“夫人?夫人是最恨叛徒的。”
身边那人答道:“是,夫人是最恨背叛,可你别忘了,这七星楼是夫人选的。”
持剑之人良久无言。
见着那“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步入屋内,两人也踩着满地的玉屑碎琼回到了七星台下。
“罪奴吴一勺叩见九爷!”
吴一勺一俟解了冻,立马俯伏在地,长跪不起。
这回杏娘也不再拦他,为二人炙盏分茶毕,便托辞退出了房门。
吴希夷捧起茶盏,抿了口茶,但因为不太适应这茶水的口感,也不太习惯这慢饮的节奏,他皱起眉头清咳了一声。不过,杏娘用这蒙山茶的意思,他还是明白的: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常相伴,难道吾今无往还?
轻咳一声后,吴希夷仍觉喉头不太舒服,故复又端起了茶盏,可才到嘴边,他又放了下来,写满愁绪的眼睛烦乱地望着四周,无有定止,就好像他此刻的处境一样,腹中有一千一万个问题想要问对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一大清早的跪我门口干什么?搅得人睡觉都睡不安稳。”寻思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个话头。
“罪奴该死,打搅九爷休息了,还望九爷恕罪。”吴一勺纳头又拜。
“一勺师傅言重了。就算是你扰了我的清梦,也轮不到老夫来降罪吧,你该去你们掌柜的那里领罚。”吴希夷冷冷一笑道。
吴一勺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笑了。
“九爷,罪奴自知昔年吴门大难之际背弃吴门,自那日起奴就已不配为吴门人。可是吴门于我的恩情,比山还重,比海还深,奴至死不敢忘!就算九爷如今不愿再认我,可我心里,九爷您还是我的主子,是我唯一的主子。”
吴一勺饮泣告罪,答得坦白,答得坦荡。这十年来,他还是头一回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既然你还把我当主子,为何我到这里这么久,你都不肯露面见我?”
吴一勺满面羞惭道:“罪奴自知罪孽深重,实在无颜面见九爷。”
吴希夷斜睨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向那皑皑白雪,起码它纯洁得多,也干净得多。
“那今天怎么来了?哦——对了,羽儿失踪,是你,来向我报的信,得记你一个大功。这功过相抵,所以你又有颜面来见我了?是吗?”
凛冽的北风在半空中打着呼哨,那冷峭的声音和吴希夷的声音和在一起,比那屋檐下的冰凌还尖锐还冰冷,扎进人的心里,不见刀光,不见凶气,却能让人痛得钻心,冷得彻骨。
吴一勺听罢,犹似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片晌语塞之后,他才想起来为自己辩白道:“九爷,罪奴断不敢这么想,潇羽……祁夫人失踪,罪奴理当效力,这是我分内之事,也是我应尽之责,绝不敢以功自居,更不敢妄存什么立功赎罪的念想。罪奴此生不敢妄求再做吴门鬼,这次求见九爷也只愿九爷能赐罪奴一死,以赎罪奴此生之罪过。”
“分内之事?应尽之责?呵呵……”吴希夷目光微微一颤,苍老的脸孔顿时变得峻肃,口中不住地重复着这八个字,好似是嫌这八个字太过单薄,不足以成为对方的理由;又似是嫌这八个字过于厚重,并非对方可以担当。
有顷,他又若有所悟地喃喃自语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很好!很好!”他好像是在说眼前的事,又像是在说以前的事。在略显恍惚的眼神里,二者交错混杂,令人难以分辨。
尽管吴希夷一连说了两个“很好”,但连吴一勺都感觉得出来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那隐隐颤抖的身体里有一种情绪正在随着全身的热血向四肢百骸蔓延扩散。
默然良久。
“所以你今天来是来求死的?”吴希夷忽然问道。
“是。”吴一勺略一迟疑。
“好,那你现在自可去了断了。别跪着了,赶紧去吧!”吴希夷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挽留之意。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