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树梨花落晚风

“那他恨培风道人,是为了那封信,还是为了那九节箫?”

祁穆飞似乎对那段恩怨很感兴趣。

“唔……”吴希夷微眯着眼睛想了想,没有结论,心头不觉有些懊丧,反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恩师手泽之遗吗?”

“九节箫没了,还有晚风箫,故人亲笔没了,可就真的没了。”祁穆飞锐利的目光中似乎已经洞见了某种谎言,而在吴希夷看来,那目光犹似洞见了真相。

说到“信”,吴希夷忽然想到离开姑苏之后,一心南下的杏娘就没再收到过家书,亲人暌违,音书隔绝,她应该也挺难过的吧。

祁穆飞看着吴希夷眼中有一种形似愁的东西一掠而过,淡淡的轻轻的不易捉摸,似那点点飘雪一般,不见其从何处来,亦不见其到何处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它便随风化无了。

“对了,九叔,这位陆晚风陆寨主本名叫什么?”为了转移那一缕愁丝,祁穆飞向吴希夷问起了一个很无谓的问题,语气之随意,连吴希夷也没有引起注意。

“陆晚风!?他不就是叫陆晚风么?”吴希夷凝视着跟前的“九分”酒随口道,神情怅然若失。

“是吗?”祁穆飞忍着笑声,瞧着对方目光之中的那股子心疼劲儿,着实叫人心疼。

“难道不是吗?”吴希夷抬眼反诘道。

祁穆飞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半似提醒地回答道:“他不是失忆了吗?”

“哦——对对对。”

许久,吴希夷才想起了什么,“一树梨花落晚风[1],陆晚风,是秦楼凤给他取的名字。”

“秦楼凤原本有一支名为‘鹭鸶’的珂玉箫,他听说陆晚风的九节箫丢了之后,就把他的珂玉箫送给了陆晚风,同时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至于他原来的名字,那就无人知晓了。”

“当年他被一个老乞丐拿住,锁了二十天,被秦楼凤解救出来的时候,他的意识都已经很模糊了,又发烧烧了很久,醒来之后,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连他自己叫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吴希夷一点一点地回忆着吴老六曾经向他汇报过的调查结果,不过,吴老六和祁穆飞一样,总喜欢琢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所以至今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来。

“话说回来,那个乞丐为什么要抓他?”祁穆飞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引向亭外。

黑白分明的眸子全神贯注地凝望着那雪夜深处,仿佛要用这双曾经在小缃指缝间挑出过毒刺的眼睛从这漫天乱舞的雪花之中找出一丝头绪来。

“那是个疯子!”

“疯子?”

“你怎么和吴老六一样,对这个无关紧要的疯子感兴趣啊?”吴希夷循着祁穆飞的目光,也望向了亭外。

“那些个年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北人南渡,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许多离散的孩子都落在了那贩水的[2]手里,那些没人要的就只能流落街头,陆晚风或许是运气不好吧,落在了一个恶棍手里,无端地受了一场罪。”

“那吴六叔在那乞丐身上查到什么?”

“一具尸体!”

“他死了?!”

祁穆飞锐利的目光蓦地定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上,那愕然的表情似乎在说,那一点,与他心底某种无礼却又合乎某种逻辑的猜想,不谋而合。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旁的吴希夷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半是讥嘲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这个‘死’字怎么听起来就那么瘆人呢?”

看得出来,他早就预料到了祁穆飞的反应,也预料到了祁穆飞的下一个问题,所以他没等祁穆飞开口,就体贴地抢先回答了他:“别想多了,他是病死的。”

“哦——”祁穆飞嘴角微微一扬,不无圆滑地揶揄道,“九叔怎么知道我想多了,不会是你自己想多了吧!”

吴希夷忿忿地转过脸,怨责道:“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喝酒,你非要来搅和!”

“心有杂扰,安能得静?”

“哼,我能有什么杂扰!”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越说越放肆啦!”

“晚辈酒后失言,还请九叔莫要往心里去,您要是觉得我放肆,责罚便是!”

“责罚就算了,你还是说说,为什么好好的提起陆晚风啊?”

“没什么,不正好听说他病了嘛。这才多嘴问一句。”

信你才怪!吴希夷在心里暗道。

“你管好羽儿就行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郎中,操心别人的病干嘛。我可告诉你啊,羽儿落水,不是小事,说到底,都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祁穆飞抬头往吴希夷瞥了一眼,那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你知道?

吴希夷仰天一饮,将那九分酒一口饮尽,饮讫,他将酒杯重重地落在了石桌上,似乎在告诉对方:我知道!

看着祁穆飞的表情因为自己的“都怪你”三个字而变得难看,吴希夷便不再说下去,免得责之愈深,疚之愈深。

吴希夷挑了挑灯烛,眼前瞬间亮了许多,起码可以看清对面那张清皙俊朗的脸庞了。如果说吴一勺那张老而不衰的脸是让人羡慕的,那眼前的这一张脸就是生来让人嫉妒的,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曾有,如今更无法再得了。

“话说回来,你都出手杀昆莫了,为什么没杀典璧?”

“如果我告诉你,是昆莫自己撞在我的针尖上的,你信吗?”

“怎么会?”

“是昆莫替典璧挡了这一针。”

“……”

无酒可饮的吴希夷突然觉得喉头很不舒服。

一个空碟,一个空壶,两个空杯,两个酒徒,披着一层朦胧的醉意各自说起了醉话,没头没尾,却还没完没了。

吴希夷:“你觉得他和潇羽说的是实话吗?”

祁穆飞:“他不是口是心非的人。”

吴希夷:“我看你啊是被他的礼物给收买了吧?”

祁穆飞:“他送的礼物,又没有我的份儿。”

吴希夷:“冷手挝不着热馒头,你也别怨人家不待见你。”

祁穆飞:“抓不着热馒头,就抓冷馒头呗。您啊,就别操心我了。明天你就要和杏娘单独上路了,您老可要好自为之哦。”

吴希夷:“我刚才就应该把这‘离娄之明’下到你酒里去,你这张嘴啊是越来越坏了。”

祁穆飞:“离娄之明,只会让人变成聋子,不会变成哑巴的。”

吴希夷:“你听不见了,不就不会跟我顶嘴了嘛!”

祁穆飞:“那你还是给我下‘师旷之聪’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吴希夷:“嘁!把这药瓶子收好,免得再让那丫头捡了去,她还不知道这药瓶子才是毒药吧?”

祁穆飞:“这药瓶子这么丑,她才看不上。”

吴希夷:“先敬罗衣后敬人,都一样。刚那望江楼的伙计来,不也是只认你,不认我!世风如此!”

祁穆飞:“世风怎样我不知道,我知道,九叔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吴希夷:“哪里不一样了?”

祁穆飞:“这酒——你以前从来不跟人分着喝。”

吴希夷:“好心分给你喝,你还来说我的不是。你,你还好意思说我,这杏仁酥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你连碰都不碰?”

祁穆飞:“南星做的杏仁酥,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难吃!”

吴希夷:“那是两个字!喂,那是两个字!不是一个字!”

祁穆飞:“……”

吴希夷:“桂花糕不也很难吃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声低低的呼吸声从对面传来,鼾声沉沉,诉尽无限疲惫无限忧思。

醉意阑珊的吴希夷带着怨恨的目光望着眼前那个人事不知的少年,却又不知该如何怨恨对方。就因为桂花糕是他亡妻最喜欢的糕点吗?说不过去!说不过去!

他伸手拾过一块杏仁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浓浓的苦味很快便在他的口腔中蔓延开开,刺激着他的味蕾,连他的喉头都生出了抵触情绪,可他依旧把它咽了下去。

亭外,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变尽青黄赤黑。吴希夷的嘴角又不自觉的搐动了一下,连右眼眼皮也不安地随之抽搐了一下,疲惫的感觉再次掠过他的心头。

他预感,这场风雪将会持续很久。

与之有着相同预感的,还有一人。

刻下,他面朝江水,当风而立。在黑夜之中他的面容显得尤其狰狞尤其凶戾。

身后的那个人默默地凝视着他那犹似铁铸的背影,永远都是那样的孤清,那样的冷峻,令人不敢靠近。他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凝望着那个背影纹丝不动地僵立在那里,犹入无我之境。

江面上,一个并不算伟岸的身影倒映其中,在乌云密布的天幕的笼罩下,变成了一团零乱的黑影。密密的雪脚逐浪而走,很快便没入了那一团幽深的黑影之中。

[1]鹭鸶(唐·杜甫)

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

[2]贩卖人口的人。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