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雪萦尘,阴霾披离,吴希夷的目光缓缓地伸向了黑夜的深处,仿佛这样就可以触摸到那段年少轻狂的日子,仿佛这样就可以触摸到曾经那个对酒当歌的自己。
再次见到吴一勺,他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的感觉,他以为他对这个“叛徒”恨之入骨,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除了恨,他居然还有一点点羡慕,因为吴一勺宝刀未老,锋芒如旧,相形之下,自己这些年过得实在有些潦倒,有些怠惰,鬓角眉梢都已匆匆染上了岁月的痕迹。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吴希夷黯然地望着遥远的自己,恍惚之中,听到祁穆飞又说道:“这次还是多亏了他的徒弟……”他的目光倏地又回到了眼前的这个酒碗上,笑道:“这是他应该做的。”
“怎么说潇羽还给他们五人作过一曲《五味小鲜》呢。”说到这,吴希夷的语气里还多了一点点嫉妒。
“五味小鲜,五位小仙,呵呵,这不过是她儿时的游戏之作而已。”祁穆飞也依稀忆起了一些早已封尘的东西,不觉话语间也带上了彼时的色彩,淡淡的揶揄,浓浓的调谑。
吴希夷不以为然,驳道:“不管是游戏之作,还是用了心的,你和我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荣幸。”言语之中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祁穆飞觑了一眼吴希夷,道:“不过,九叔若能屈身庖厨,调鼎烹鲜,她一定愿意为你鸣一曲的。”
“九叔我啊,只识杜康酒,不识伊尹鼎,既不懂煎熬,也不懂调和,如何能进得了这庖厨之地。哎!一曲难求,一曲何求!这丫头啊,现在是越来也吝啬了。小的时候求着给我弹曲,现在倒求着她,她都未必愿意咯。”
吴希夷悻悻然言道,末了,一声喟然长叹,大有一种今不如昔的伤怀。
祁穆飞执杯敬酒,满饮一杯,似乎在说:今朝有酒可醉,昨朝无酒可饮,昔不如今。
吴希夷脖子一仰,酣然一笑。
祁穆飞放下了酒杯,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桌上的桂花糕和杏仁酥。
这本是昨天师潇羽命竹茹和南星去做的,因着昨晚天尸眼乍现,叫二人忙了一夜,以致最终也未有做成。今天白天师潇羽回来之后,南星和竹茹见师潇羽昏迷不醒,都大恨这二樵客奸险狡诈,“这二樵客也忒心胸狭窄了,夫人不过跟他们开了几个玩笑,又没有跟他们动手,他们至于把人掳去吗?真是太过分了。”又恨自己疏忽大意,“这铁鹞子一出现,我就该留神的,这人会因为三道茄子就跟人大打出手,又岂会那么好心出手相助,是我太粗心了。”
杏娘见二人自咎不已,恐一念之差,再作出什么无益于自身的事情来,于是便建议二人将这桂花糕和杏仁酥做来,师潇羽醒来见到,必定欢喜。二人闻言,皆以为是,故立即转身去了厨房。
念及竹茹有伤在身,南星只让她在一旁指点,自己则承揽了这动手的活儿,田二闲来无事,也时自讨没趣地来凑热闹,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来惹南星不快。殊不知,南星动手能力不怎样,腿上功夫却是了得,一脚下去,田二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摔了一鼻子灰的田二悻悻不已,灰头土脸地就爬出了厨房,遇着在厨房门外不远处徘徊不定的吴希夷。
吴希夷心烦意乱地听了他一通牢骚,既没有发话,更没有替他作主。只是在转身的时候,吩咐田二将那糕点取来给他佐酒。语气之坚决,不容对方推辞,田二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又往厨房一步一步挨去。
不过,两份糕点摆在眼前后,他也一直没有什么胃口,所以也就没有动。
“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
对雪吟罢,祁穆飞拣了一块桂花糕,吞进了肚子里,一边在嘴里咀嚼桂花糕的味道,一边在心里咀嚼这句话的味道,这句话取自伊尹的《本味》,被师潇羽收在她的《五味小鲜》之中。
忽然,他的耳畔又响起了师潇羽昔年唱此曲时那稚气满满的声音,不觉齿颊之间已经绕满了又软又糯的甜味,甜中还微微有一点点苦。
咀嚼完,他蓦然问道:“九叔,你是酒中神仙,你倒是说说看,这蓝桥风月比之七星陈酿,到底好在哪儿?”
蓝桥风月诱人的醇香萦绕着鼻尖,一丝一缕地勾引着人的味蕾。
这种久违的香味,于吴希夷,莫不是一种“十年久旱逢甘露,万里它乡遇故知”的喜悦。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觉得世间还有什么珍酿能与之相媲美,更弗论与之相提并论了。
可是听到祁穆飞的问题,吴希夷却皱了皱眉头,似乎并不大愿意在此刻谈及别的酒品。这犹似在一个女人面前对另一个女人评头论足,不管另一个女人是否漂亮,这都是十分不礼貌也是十分扫兴的事情。
“好在……”吴希夷似笑非笑道,“这是别人送的,那是自己买的。”
“也是啊,九叔每日的杖头钱不多,铁鹞子这份好意,倒是给您省下了一笔。”
祁穆飞话语间的“好意”二字让吴希夷听来十分刺耳,当下,他酒杯一摔,沉着脸斥道:“哼,我可没看出他这是好意。”
但,他也无法解释铁鹞子此举的“恶意”。尽管吴希夷总不想把人想得太坏,但一想到师潇羽为什么会高楼堕水,他就不得不用恶意的视角来看对方。
一个恶人的“好意”,确实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用意”。
祁穆飞默不作声地扶起酒杯,往中间重新注入了一杯酒。
望着祁穆飞恭恭敬敬递过来的这杯酒,吴希夷瞥了一眼,却也不肯就这么轻易地接将过来,好似接了这杯酒,就等于自己认同了某人的好意。
“不是我恶意揣度他们的居心。只是,如果他们真的是好意,为何还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掳走羽儿?”
眼前的酒杯里盛着满满一杯酒,酒面与杯口恰到好处地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光滑平整的镜面,“镜中”那一点灯火映在其中,显得分外明亮。
祁穆飞端着那个酒杯,听着吴希夷的声音。
“或许他们是小人之心了,但也不妨说他们是防人之心。龙吟凤鸣是他们秦樵关的绝技,他们自然不愿被外人听了去。万一,被人听出了其中的破绽,岂不得不偿失?”
祁穆飞一语道破了二樵客的“顾虑”,虽然对于二人的“小人之心”,他只是轻轻带过,但吴希夷却听得很清楚。
冷雨葬花若真的吹响,二樵客必然要屏气凝神,心无二用,若此时吴祁二人伺敌之隙,趁人之危,那对他们来说,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尽管吴祁二人根本不屑于去做那种小人的勾当,但二樵客有此防备有此揣测,似乎也无可厚非,毕竟昨晚他们才交过手,至今还未完全冰释前嫌呢。
这层道理,被祁穆飞点破之后,吴希夷虽然可以瞬即理解,却无法立即接受。
“羽儿不也是外人?!他们就不怕——”
吴希夷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似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又好似只是因为看到了祁穆飞举杯欲饮的动作,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祁穆飞手中夺回了自己的酒杯。
祁穆飞举着空手,半是自嘲地说道:“虽然他们相识日短,但或许那二人从来就没有把她当外人。”
“铁鹞子或许是,但那赤焰子,肯定不是。”吴希夷断然道,“他二人都是知道师乐家的规矩的,如果他们将大司命窃曲的事抖露出去,师乐家如今那两位当家的大小乐正虽然必定不会承认,但一定会彻查,万一此事属实,那大司命……”
偷声窃曲者,断指除名,永不许还。这是师乐家的铁律,从无人敢逾越,也从无人敢违背。
这也是师潇羽在听闻铁鹞子提到《凤鸣诀》时那般惶惶不安的原因,也是师潇羽在那之后主动提出为二人献曲《冷雨葬花》的主要原因。
“此中之利害,潇羽知道,昆莫也知道,所以他敢拿这件事要挟潇羽。”吴希夷对昆莫拿《凤鸣诀》之事威吓师潇羽这一举动颇为耿耿。
不过,虽然他不齿其为人,但对于师潇羽所言的“在很早之前就已听过《凤鸣诀》”这一说法,他和昆莫的想法却是一致的,都是不信的。
“要挟归要挟,但到底他还是不会做出伤害大司命的事情的。”祁穆飞道。
“你别忘了,那茶水里的毒是谁下进去的。”
“羽儿也在酒里下了毒,这事就算扯平了。”
“好,听你祁爷的。”吴希夷拉长尾音道,“他们怕我们乘人之危,要防着我们,要背着我们,所以他们把人带走,我们可以谅解。他们在潇羽的茶里下毒,潇羽也在他们的酒里下毒了,所以他们下毒的事儿,我们也可以不计较。可他们一句话不说,就把人带走了,弄得我们提心吊胆地满世界找人。这总是他们的不对吧?”
“其实,他们也算说了。”那张“黄莺暂借,日落乃还”的字条不就是他们的“告知”嘛。
“先斩后奏,这也算?!”显然,吴希夷觉得那样一张随随便便的字条太乏诚意。
“我想,他们不事先说,一则是防着我们,二则也是清楚潇羽的脾气吧。”
吴希夷对祁穆飞的这个解释,十分认可,不禁在脸上露出了无可置辩的笑容。
“这世间攻心之人,不怕他使诈使坏,就怕他施恩示好。救命之恩,恩重如山。他们救了潇羽,那比试之事,自然好开口一些。大恩在前,大礼在后,双管齐下,口惠实至,想她也一定不会拒绝。”
“凭她一曲就能帮秦樵关决出掌门,此等光耀之美事,羽儿又怎会拒绝?”
果然都很熟悉师潇羽的脾气。
“这丫头啊,虽然总是口是心非,可若今天他们是真心实意相求,而不是拿这些虚礼当诚意,我看她也不见得会不答应?”
“他俩若是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也不至于六年了,连一个人都找不着。”祁穆飞以一个冷眼旁观者的身份评说着,一旁的吴希夷不无赞同地叹息了一声。
“唉,也罢,只要他们不是为了那张悬赏令而来就好。”吴希夷长长地舒了口气,目光深处,依旧无法原谅那两个人。再想到那张悬赏令,吴希夷的心更加沉重了。这种感觉,他深为厌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浮一大白,聊宽满腹愁绪。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