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屋外,一串兴奋的脚步声响起,急冲冲地疾趋而来,蓦地打断了二人夜语的兴致。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一阵疾风给撞开了,寒风裹着雨雪乘隙飞扑进来,还带进来一个低眉弯腰的雪人。雪人回头悻悻地瞪了一眼这一片风雪,然后快速地掩上了大门,毫不留情地将这场风雪屏在了门外。
她一面踩着地上星星点点的残雪,一面搓着手,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向着里间疾步走来。
绕过屏风,师潇羽才看清那雪人的模样,她的风帽上衣袖上肩膀上都散落着雪,连眉毛上都堆着一团雪,犹如苍山暮雪一般浮在云端,惟有其云鬟间的一枝碧玉翠竹笄光彩依旧。
“竹茹!”师潇羽望着雪人那冻得通红的鼻尖,轻轻喊道,心头顿生怜惜之情。
竹茹卸下怀里的食盒,走了过来。也不知是寒极乍暖之故,还是重见故人心情激动之故,竹茹的鼻子里发出了抽搭的声音,只是眼眶里满是喜色。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两双眼睛犹似久别重逢一般有说不尽的话,可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竹茹几次张口想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有问出口。几番欲语吞声之后,她终于想到了该说什么。
“夫人,厨房的老师傅知道你喜欢吃翠芝斋的糕点,特意给你做了四样糕点,你要不要尝尝?”
“嗯。好,我尝一尝。”师潇羽强打着精神,微微点了点头。食盒里面装着的四样点心是老四样了,才一打开盒盖子,祁穆飞就闻出了那股子熟悉的甜味。
泽州饧、琥珀蜜、豆栗黄、蜜枣儿,是老相识了,祁穆飞虽不曾细细品尝过它们的味道,但它们身上所独有的气味,他是相当熟稔的,只是今时今日他乡遇故味,这种滋味较之从前,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至于不同在哪儿,祁穆飞认为,这里的老四样少了翠芝斋里小伙计的那份热情和老掌柜的那一顿冷眼,这一冷一热,看似无味,实则大有深味。
“竹茹,不是让你歇着吗,你怎么又起来了?”祁穆飞问道。
“祁爷恕罪,卑职本来是已经躺下了,可这双眼睛总是合不上,所以就又起来了。正好遇上南星,说夫人醒了。所以……所以,我就过来了。”竹茹低头赧然道。
彼时,她把祁穆飞的关怀当成了命令,此时,她又把祁穆飞的问候当成了责备。
师潇羽带着埋怨的眼神睨了祁穆飞一眼,似乎在怪他说话不注意语气,让人会错了意。转眸来向着竹茹道:“既然睡不着,就留这儿陪我说说话吧。跟我说说那‘朝闻道夕死’丸是个什么丸?”
竹茹噗嗤一笑,差点笑出声来。
祁穆飞见二人难得聊得投契,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后来南星送汤药过来,师潇羽又困又乏,兴味索然地喝了几口汤,咬了一口蜜枣儿,便又沉下身子,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丝久违的甜蜜。
七星楼,七星亭,一池水,一点灯,飞雪漫空,素幔横卷。
“师旷之聪?”吴希夷细细端详着眼前的这对吴月双刀,眼睛里突然露出一丝愕惧,“他们这毒下得够阴的。”
石桌之上放着那一坛蓝桥风月,祁穆飞过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已经在此饮去了小半坛。听说这本就是铁鹞子和赤焰子送自己的后,吴希夷喝得更是肆无忌惮,还慷慨地邀请祁穆飞一道享用。
方才乌昆二人临走之前,让望江楼的小二韦三将三件宝物送至七星楼交于祁夫人,韦三见典璧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生畏,不敢违抗,当即便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只是从此之后,这望江楼他是再也回不去了,为此,他暗暗抹了一把泪,可惜,这一把软弱的泪水,在蛮横的怒火面前,实在是杯水车薪。
“这聪明之药,相毒相解,相生相克,从来都是断症难,解之更难。纵然两药兼得,但要在这聪明二者之间,做出选择,也是难题。一失一得,当作何解?”祁穆飞愁眉不展,似乎也是无解。
“羽儿没事就好。这难解之题,就不要来为难我了。”吴希夷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拒绝回答这种两难的问题。
“好,我不为难你,你也别来为难我。”祁穆飞伸了个懒腰,一句话直接把吴希夷那句都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吴希夷一言不发,若无其事地呷了口酒,本想把心口那件事按下不提,可不想这祁穆飞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了起来。
“那人呢?不会又去厨房了吧?”祁穆飞喝了口热水,揉搓着双手在炉上烘烤了片刻。
“嗯。”吴希夷心不在焉地含糊道,故作漠不关心。
亭外一点飞雪随风飘来,不经意落在了吴希夷的酒壶里,一刹便没了踪影,看着那一点雪絮在酒中消融,祁穆飞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慨叹。
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眼下这个系铃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去解开这个“铃”,诚不如这一片冰心更懂得“铃”之所想。
“你要真的不肯原谅他,不理他就是,你老人家何苦躲在这喝西北风?”
“就许他躲着不见人,不许我躲着不见他?再说了,谁躲着他了,我需要躲着他吗?”
“那你干吗在这儿喝酒?”
“这不下雪了嘛,赏雪呗。”吴希夷言不由衷道,“这四周无人,这座亭子也还敞亮,不需防着什么人又从窗口跳进来,在这酒里下毒。”
“下毒之人防不胜防,就算你四面长眼睛,也未必防得住。”祁穆飞略一沉吟,忽抬头道,“九叔,你是怕又跳进来一个美人,被某人撞见了吧?”
“不许浑说。”吴希夷板起面孔,压低声音道,“没的坏了人家名声。”
“是,在我认识她之初,她确实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可现今,我觉得她已经没那么在乎了。”
“你不了解她。”吴希夷一言反驳道,可至于自己到底有多了解她,他又答不上来。
“是,我没你那么了解她。这世上很多人很多事,你不肯去了解,自然是不了解的。”祁穆飞道。
吴希夷沉吟不答,他明白祁穆飞的言外之意,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他真的不想再去理会再去了解,就比如此时祁穆飞提到的“那人”。在祁穆飞到来之前,他原本打算好了让祁穆飞替他去处理,可是祁穆飞一来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
“九叔,不为别的,只为今日他还肯为了潇羽舍身拦马车,你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北风呼啸而过,将祁穆飞嘴边那团刚出口的白雾瞬间吹散,散落在了这无边的雪夜之中。
话说今日孔笑苍赶着马车往七星镇奔去,离着镇口还有一二里地时,他突然停鞭驻车,吴希夷和杏娘在车内俱是一惊。
只听得孔笑苍在车外气冲冲地怒吼道:“你这老汉,不想活啦!敢在老子马前挡道!找死呢!”
而那人却不理他,高喊道:“吴门罪奴吴一勺求见九爷!”
杏娘从车帘缝儿里见其稽首而拜,腰负一柄金勺,勺柄上镌凿着一个“吴”字,就大约猜着了八九分。
此人正是师潇羽口中的“一勺仙”吴一勺。
他此番露面,是因为他从田二那儿得知了师潇羽的下落。
说起这田二,还真是个有心的人。
望江楼的小二韦三得意洋洋地拿着一贯铜钱来店中买“落苏三味”时,他正好在。
由于“落苏三味”是昨日应师潇羽的要求才烹制出来,并非七星楼原有,外人根本无从得知,他暗觉蹊跷,于是便向韦三打听了那客人的来历,听完韦三的叙述,田二心头顿觉不妙,故又向韦三接连问了几个问题。
韦三素识田二比自己心眼多,还道他又要打自己什么主意,故卖起关子,坚意不肯泄露客人秘密,还拿出一套文绉绉的客纲客纪来糊弄田二。好在田二也素识此人的钱眼儿比心眼儿大,几文钱便让他吐了个干净。
七星楼的掌柜一直暗暗听着二人的对话内容,和田二一样,他也猜到了望江楼上的那个刀疤男子是什么人,也猜到了那位俏娘子是什么人,也正是如此,精明的他一直默不作声,还以厨师不在为由把韦三给推拒了回去。
韦三心想这七星楼东西二厢被封,生意一落千丈,这厨子或许真的不在也说不定,再者,这七星楼的掌柜可是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哪有钱送上门来还不赚的道理,所以,他也不作它想,垂头丧气的就空手而归了。
韦三一走,田二立即向门外奔了出去。还没出门口,七星楼掌柜就一把拉住了他,苦口婆心地劝他闲事莫理,可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只留掌柜一声叹息在身后,“不听老人言!”
田二先去他师父的住处找了吴一勺,偏巧吴一勺不在,他心下忧急,也不暇多等片刻,便用那烧黑的木炭在那门上留了字,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向着祁穆飞一行人车马离去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脚步是否能追上,也未曾想过自己的脚步能否追上,那一刻,他的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向前跑!
前方,日轮初升,霞光隐隐,他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着,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脸颊流进了他的脖子里,进而又流进了他的胸膛里。
那条通往朝阳的大道上,依然没有什么人迹。只有他一个人在孤独地向前奔跑,不,他并不孤独,他还有一个长长的影子在他的身后,也在一刻不停地跟着他奔跑,和他一样充满动力、充满信念。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他终于跑不动了,望着前方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他终于体会到了师父跟他说过“人力有时而穷”这句话的意思。
苍茫的大地,寂寂一片,死气沉沉,遍地的枯黄与贫瘠一眼望不到边。
他颓然地瘫坐在地,不知该继续跑还是折返,而就在他踌躇不决之时,远处传来一声马嘶。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于他有过救命之恩的祁穆飞。
因为临歧布疑,本就是这二樵客惯使的把戏,所以祁穆飞也一直未能在这道路上寻到半点蛛丝马迹,只得废然而返,重新回到了这条来时的路上。
田二看到他,顿时喜出望外,奋力地挥舞着他那两条枯藤似的手臂,向着那片灿烂的朝霞狂奔而去。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