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看着祁穆飞又认真又糊涂的样子,师潇羽既觉可气,又觉好笑,一时哭笑不得,竟咳了起来。
咳声牵动着她的身子,也牵动着他的心,见师潇羽身弱如柳,面白如霜,祁穆飞不免心疼,柔声劝道:“你刚醒来,身子弱,快躺下歇着。”
不过师潇羽并没有躺下的意思,微挺着肩膀,以示抗拒,一脸委屈地嗫嚅道:“我是饿醒的。”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都差点忘了。”祁穆飞顿时醒悟过来,急忙唤道:“南星——”
尽管值此深夜,高声喧嚷,殊为失礼,但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祁穆飞高高扬起的眉梢早已坦露出他内心的喜悦。
师潇羽的情况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好得多,六年前师潇羽落水,一病数月,茶饭不思,丝竹不悦,脸上终日不见欢颜,也不见愁容,而今日的她虽然气色不佳,但心情尚佳,竟还知道饿。
“祁爷!”南星闻声即至。
近前时,听闻师潇羽的咳声,南星抬眼一望,瞬即喜形于色,欢道:“夫人,你醒啦?太好了!你昏睡了这么久,可把祁爷担心坏了。您可不知道,祁爷为了找你,这腿都快跑断了……”
南星一时激动,那肚子里的话就顺着她的那根直肠子和她的那张快嘴一齐吐露了出来。直到祁穆飞清咳一声,拿着责备的目光瞥向她,她才及时收住。
“你先去通报九爷,就说夫人已经醒了,等夫人用完药,我就过去。然后你去趟厨房,把那莼菜汤和擂茶粥端来,顺便把安神药也一并提过来,放暖炉上温着。”
“是!”南星肃声应诺,退步而出,转身出门前,她又回头瞥了二人一眼。师潇羽病毒交攻,面色固然不佳,但祁穆飞的面色比之也好不了多少。
适才他将师潇羽带回时,猝然堕马,那一跌看似不碍事,实则是其腿疾复发,疾痛入骨,难以自制。
当着师潇羽的面,他不让南星说,南星明白他的顾虑,也就没说,不过她深切认为,这件事是决计不能再瞒着师潇羽了,否则,他一直拖着不治,这腿可就废了。
待南星远去,师潇羽轻声问道:“这么晚了,九叔还没休息?”
不消说,九叔定是担心自己才长夜不眠,他不眠,杏娘也定然也无法入眠。师潇羽深觉歉然,昨夜因为自己让诸人一夜无眠,今夜又要因为自己让诸人一夜难眠。
“你出了事,谁能睡得安稳?”祁穆飞本还想再说下去,见师潇羽面露歉疚之意,便转过话题道:“本来杏娘想留下来陪你,不过她和九叔明日一早要去星子镇,我就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这个话题果然能很有魅力,师潇羽一听,立时来了精神。
她不无关切地问道:“杏姐姐和九叔,就他们两个人?”
师潇羽此问别有深意,她自然不是忧心杏娘和九爷两人上路会有什么危险,而是替二人高兴,嘴角的一丝坏笑,更是出卖了她的那点小心思。
“哦,还有一个人,孔笑苍!”祁穆飞仰天一哦,忽然记起了还有一个无人待见却一直如影随形的第三者。师潇羽本就觉得此人碍眼,没想到如今还要搅和进来碍事!
“他还没走?他难道还要和九叔比剑吗?”师潇羽讶然问道。
“他之所以没走,一是为了比剑,二是为了瞻仰忠烈,三是为了等你。”
“等我?”师潇羽拿着怪异的目光问询道,祁穆飞领会其疑问,答道:“竹茹赏了他一颗‘朝闻道夕死’丸,我答应了他,此毒之解药只要你平安回来就给他。故而……”
祁穆飞的话还没说完,师潇羽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还一时笑岔了气,连咳了好几声,咳中带喘,颦中带蹙,半天才喘息稍定。
祁穆飞不知自己的哪句话引得红颜如此欢乐,只将目光一刻不离地跟随着她那前仰后合的身子,以免乐极生悲。
刻下,他不仅是一位大夫,还是一位丈夫。
作为大夫,他从她的脸色上可以望得出来,她已倦极,所以他很不愿她这样费尽力气地与自己说话;
但作为丈夫,他从她的目光之中可以读得出来,此刻的她,脸上的欢喜就是她内心的声音,他不忍打断,也不舍得打断。
凭肩促坐,共话夜语,本就是夫妻之间的琴瑟好音。
“没想到你这江湖郎中,一日不见,竟变成一个江湖骗子啦。”师潇羽依然在用最甜美的声音哄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想博他一笑。可惜,他笑不出来。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三秋,三年,松可枯,石可烂,东海亦可成桑田,我这凡夫俗子,如何能不变。”师潇羽不知道,这一日三秋,对祁穆飞来说,何其漫长,何其煎熬!
白天他策马扬鞭,漫无目的地驰骋在荒芜的郊野之上,天地之大,他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发疯似地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她,渴望看到她的身影,渴望听到她的声音。
扪心而问,他渴望的何止这些,如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奢望,那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应该不为过了吧?为什么,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那么难?
此趟出门,他作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决定——同生共死!可惜,这并不是光有勇气和决心就可以成全的。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是,在这个决定之中,他原本以为死是最艰难的选择,可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共死易,同生难!
在那一刻,她生死未卜,他生不如死。若不是田二带来一个消息,他或许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罢了。
在疾奔的马背上,当他听到她的箫声,他内心的喜悦无可名状;在飘雪的江畔,当他触到她冰凉的脸庞,他内心的愧疚无可言喻;在温暖的枕畔,当他再次见到她的明眸,他内心的激动无以复加。
只是,这些内心的情感,他始终不愿形之于色宣之于口。
师潇羽的目光如飘零的雪花一般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身上,一样的纯洁,一样的柔软,不过,她的目光更富深情,更具真意。它轻抚着他那疲惫的脸颊,摩挲着他那柔软的发丝,亲吻着他那干涩的双眸。
“辛苦你了。”这四个字,师潇羽说得很是辛苦,哽咽的喉咙差点让她连这四个字都说不清楚。
祁穆飞依旧凝望着她,手心依旧攥着冰冷的她,心头却是一阵暖流涌过。他微微一笑,道:“茫茫苦海惟心不苦!良药苦口惟卿最苦。”
师潇羽一笑莞尔,点头和道:“对,惟心不苦。”
眼下的她,病容满面,自然谈不上倾国倾城之姿,却依旧能让他倾心相许。
回想当初,他们,也曾暗许过终身,暗许过衷情。不过,当她坠入寒池的那天起,他们都知道,曾经的两心相许,曾经的两情相悦,皆已成空。
那天,冰冷刺骨的寒水漫过了她的身,漫过了她的心,吞没了她,也吞没了他。
是失足,还是自沉,只有那一方池水知道;是畏水之寒,还是畏水之深,只有那落水之人知道;是恐一沉不起,还是恐陈事再起,惟心自知。
“对不起!”良久,祁穆飞才低低地说了这三个字。
“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三个字?”
“那水很深也很冷,你一定受惊了。”
这样的理由听着有些不知所谓,江水害我受惊,又何需你来道歉?
也罢,这三个字或许能让六年前的那个自己泪水少流点、心里好过点。师潇羽代六年前的她收下了这三个字,然后带着神秘的笑容地细声诉道:“其实,我用了‘闭水椒图’,所以我没那么害怕。”
闭水椒图,祁门十丸之一,服此丸者,遇水不沉,敛息闭气,似螺闭户,可保真身十日无虞。
至于师潇羽何时服用此药,当在铁鹞子那一句“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前,怪不得她能豪气十足地放言道“此恨非我有”!
那时师潇羽登临高阁,就先摸清了雁阵轩的地势,她望见楼下风高浪急,便已作了这个打算,万一敌人追来,她便纵身而下,绝不苟免求存。师乐家的儿女,纵然畏水,但绝不畏死!只是不知那两个在西北啖土吃沙惯了的二樵客敢不敢随自己一起沉入江底?
祁穆飞一面赞服其急智,一面又惊骇其鲁莽。一想到,曾有那样一个瞬间,她竟想要投江以全节,他心里既是感佩,又是难过。
尔后,师潇羽又不辞辛劳地将今日望江楼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祁穆飞。
她知道,祁穆飞和九叔其实都想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始末。
未免九叔忧疑,她想趁着自己精神还有余力的时候把事情交代清楚,再者,她也想为乌昆二人说几句话,尽管那二人今日骗她在先,但她此刻已不想去计较二人骗她的事实。
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今天她不仅拿了人家三份厚礼,还吃了人家一碗面呢。
再者,理乐之人,以曲相交,以音相知,笛箫度曲,风雪度声,倾盖一逢相忘年,鸢飞鱼跃两忘机。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