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坐就不坐,反正你站着说话也不腰疼。”铁鹞子大声叱道。
“窗边危险,祁夫人还是坐下吧。”赤焰子昆莫掩上窗户,做了个手势,请师潇羽回席入座。
“再危险,也不及你俩危险。”师潇羽在嘴里小声嘀咕道,然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在铁鹞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之前她已经以“长幼不比肩,男女不同席”为由拒绝过一次,不过,这两人焉能不识师潇羽的托词,一句“江湖人不拘礼”便拒绝了师潇羽的拒绝。
正对面,铁鹞子的脸一阵一阵的抽搐,搅得师潇羽心里也跟着一阵一阵地发憷,她只能移目他处,心里才会平静些。
屋内陈设虽古朴典雅,但在她看来,都是些寻常之物,不免俗气,她不耐地转过头来,左近的一个几案上放着一个泥封酒坛子,旁边放着两个黑木匣。这倒引起了师潇羽的好奇。
“祁夫人,勿要害怕。你现在已经安全了。这个地方很偏僻,那些歹人定不会寻来的。”昆莫安抚道,言语之中充满了关切之情和宽慰之意。
“歹人?”师潇羽惊诧地望着昆莫,其实在昆莫说这句话之前,她一直都觉得他俩才是歹人。看着昆莫这张老好人的脸孔,师潇羽似乎忆起了什么,问道:“莫不是刚才有人要对我们不利?”
“哼,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师潇羽进门没多久,酒楼的伙计便给铁鹞子上了五碗臊子面。
这五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碗一摆上桌面,瞬间让师潇羽的五官为之一动,那浓浓的肉臊鲜香直勾得涎水在齿颊间流连忘返。铁鹞子也不管宾主之礼,径自掇起筷子,在面碗里搅动起来,顿时热气翻腾,香味四溢。
师潇羽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对他这种吃独食的行为表示不满。早饭时分,她因为心不在焉,没有吃上几口,现在闻到喷香的肉糜香,不觉食指大动。但铁鹞子丝毫没有分人杯羹的意思,一旁的赤焰子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孤家寡人的做派,所以也就没往那几碗面上多睇一眼。
师潇羽转过头来,忍着饿,忍着馋,继续投入到与昆莫的对话之中。
“世侄女还不知道吗?潭州南北二宫日前发布了一道江湖悬赏令,称斩获你夫妇二人之首级,可得一千金。”
昆莫说得很认真,可师潇羽却有点漫不经心,失望地回味着那个赏金。诚然,在一般人眼里,这个赏金数额确实已经高得吓人,但她眼里还是不够满意。
真是讽刺!在他眼里,一命抵千金,没想到如今我与他二人之命,合起来也不过千金而已,还不知这千金之数如何分摊,是每人五百呢,还是他价高一千自己不值一文呢?
师潇羽默默地计算着自己所值之数,一想到自己的身价,她不无自嘲地笑道:“才这么点儿?物美价廉,怪不得要引得大家趋之若鹜了。”
昆莫对师潇羽的自嘲不置一词,微微一笑,补充说道:“这点钱在祁夫人眼里自然无足轻重,但对于很多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来说,足以让他们眼红得失去理智,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命都没了,还要那份赏金做什么?”师潇羽冷笑道,语气里半是困惑半是愤恨,困惑让愤恨变得更为浓烈,而愤恨让困惑变得更为深刻。
“因为南北二宫的赏格还不止于此。”昆莫道。
师潇羽不屑地瞥了昆莫一眼,眼神瞬时变得更加轻蔑、更加犀利,因为她知道昆莫所说的“赏格”是指什么。
“还有——北宫家烛九阴功。”
昆莫一字一顿地缓缓道来,以试图加重这部分赏金的分量,好让师潇羽听个称心满意。眼见师潇羽目光轻忽,似是漫不经意,故他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这是一部上乘的内功心法。”
师潇羽明亮的眸子平静地落在他的脸上,似乎在责怪他多嘴多舌,又似乎在掂量那部心法在其心目中的分量。
对于这个整日被死神眷顾着的人来说,死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可也正是如此,让她不得不去探寻人除了生死以外的其他意义。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是泰山高高不可仰,鸿毛轻轻不堪握,那泰山与鸿毛之间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值得人去追求呢?
显然,这一千金、一部心法,都不是她所想要追求的。
昆莫被她的目光刺得有些难堪,尽管对于这份不义之厚赏,他从无觊觎之念、非分之想,但身为武人,对于绝世武功的追求,让他对这套武学心法无法做到全然无动于衷。只是他不齿于用这样的方式去获取,所以也未曾对这两颗项上人头存过一丝歪心思。
他讪讪地转移了目光,往旁边的东坡壶上瞄去,壶下的莲花石鼎已烧的通红,而壶上却无有一丝热气,平静得有些不像话。
“一千黄金,可以收买那些贪财之辈;一部心法,可以收买那些沽名之徒。一道悬赏令,兼收名与利,确实值得所有贪名逐利的人以身犯险、放手一搏。有生之年,能让这么多江湖豪杰惦记我,也总算不枉此生了。”
师潇羽的笑容如花一样绽放着,铁鹞子用眼角的余光欣赏着这朵开在雪里的花儿,若开在春华时节,它必定艳压群芳,成为人人手中的宠儿。可惜,它开在了这个东风不至百花不开的季节,一枝独秀,诚然可以独占风骚,不过,它也必须为此承受孤芳自赏的寂寞和风雪欺凌的痛苦。
“真是利令智昏。这道悬赏令一出,这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实乃武林之不幸。”昆莫由衷而言,也算是为师潇羽这颗人头鸣不平。
师潇羽恍若未闻,倒是对面铁鹞子的一句话让她的心里生出了几丝波澜。
“哼,就算他们没能有幸死在祁门九针之下,也会死在同为攫金者的攒刃之下,就算侥幸漏刃得存,也必会葬身在自己的伐性之斧下。此等名利,贪来做甚!”铁鹞子口中咂啖着热汤热面,口气却一如往常一样冷峻而尖刻。
“师兄所言甚是。”昆莫惶然拱手附和道,面露羞惭之色。
这两人谓名利如浮云,俨然当今武林之中一缕不可多得的清风!
不过,西北风恶,也未必能吹散这遮天蔽日的层层雾霭。
这二人虽然救我于危难,却未必好心,就算他俩真的不图我这颗项上人头,也定另有所图。师潇羽在心里暗忖道,蓦地里脊背一阵虚寒,莫不是因为昨晚之事,向我兴师问罪来了?
“两位世叔高风亮节,倒让晚辈这颗脑袋没了用武之处。”师潇羽于嘴角露出一丝略显生硬的笑意。
“哼,你这八斤半倒是比你郎君的要值钱许多,只是潭州那家伙的那两样东西太脏,我的这根鞭子和你昆叔叔的刀都爱干净,所以便宜了你这一回。”遇上师潇羽,铁鹞子口是心非的本事也进益不少。
“世侄女,这是说哪里话,且不说我俩与先尊的交情如何,单说昨日你帮助我们二人的情谊,我们都不会多看那张悬赏令一眼的。”一旁的昆莫赔着笑脸为二人打圆场,“昨日在小林子和七星楼,你两度为我指引,中间你又帮我们拖住青枫浦师徒八人的追杀,这多番恩情,世叔可都记得呢。”
“哦,对了,你典叔叔伤得不重,如今已无大碍了。”末了,昆莫又道闲话似地追加了一句。
“那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昆叔叔,这恩情二字,世侄女实在不敢当。”师潇羽漫不经意地瞥了典璧一眼,似是在确认他的伤情。
虽然铁鹞子面色黧黑,让人一眼看不清气色,但看他大快朵颐的模样确实比昨晚松泛了许多,故而师潇羽也就相信了昆莫的说法。“怪不得这人看着比昨日更加怪癖更加凶戾了。”师潇羽在心里暗自嘀咕道。
“世侄女不必辞让。你的心思,还有先尊的心思,我和你典叔叔心里头都明白。”提到师潇羽的父亲,昆莫的声音略有些哽咽,但还好他强忍住了,“若非如此,你典叔叔适才也不会出手。”
师潇羽看了一眼他,又特意转目瞧了一眼对面的人,似乎在向他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不过对面之人似乎压根就没听昆莫在说什么,自顾自吃面要紧,仿佛一抬头,他这碗面就再难吃下去了。
“方才形势危急,那些人来势汹汹,你一个弱女子,又不像你同行之人各个都会武功,夹在这刀斧之间,实在凶险,若是为对方劫持,那更是对九爷七爷有害无益。师兄深恐你会有所损伤,所以想也没想,先把你救出来再说。我的红鬃马一向是追着师兄的铁骊跑的,它听闻铁骊的声音,就跟着追了过来。”昆莫缓缓地解释道,脸上的笑脸一点一点地消退下去,然后又一点一点地重拾了起来。
那被时光雕刻过被风霜浸染过的脸上挂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惭之色,但你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这几分羞惭里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仿佛那在马背上的六载春秋、六载风雨于他而言,虽苦,犹甜。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