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莫使金樽空满

“你是第一次走江湖吧?”暗月略带一丝威严的口吻肃声训斥道,“一点规矩都不懂!我暗月婆婆问你话,竟然都不回答。”

“婆婆?”杏娘诧异地望着暗月,那个不可思议的语气似乎在惊羡暗月的驻颜之术,蓦地回过神来,失声道:“你就是‘暗月’?”杏娘目光环扫周围七人,似乎在问“你们就是‘七星’?”

暗月听着杏娘一声怪异的“婆婆”,犹似听到了一声刻毒的嘲讽,脸上登时变色,冷笑道:“说你没规矩,你还越来越不像样子了!都直呼人名了!”

说着,她腰肢一袅,一步一扭地走到了吴希夷的身边,亲昵而自然地挽起吴希夷的臂弯,带着暧昧的眼神道:“九爷,你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一个一个心浮气躁,目无尊长,全然不知礼数尊卑了。”

说罢,她还将自己的万丈白发停靠在了吴希夷的肩头上,以此来明示她与杏娘之间的年辈之序,又似要借此来暗示她与吴希夷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吴希夷讪讪地抬起手臂,似是急于撇清二人的关系,赔笑道:“暗月婆婆,千万别和她过不去。杏娘并非江湖中人,还请不要见怪。”说着,他略一拱手,做了一个“高抬贵手”的手势。

“九爷,你也是老跑江湖的了,怎么这眼界就这么窄呀!这天上人间何处不江湖啊?她不在你我之江湖,亦在她自己的江湖之中。怎能说她不是江湖中人呢。”暗月嫣然一笑,柔腕一转,又钩缠住了吴希夷那条松脱的手臂,“我知道,你是怕你我之江湖水太深,所以不想让她踏进来,可是我眼瞧着她,胆子大得很,一点儿都不怕水深呢。就是不知这水性如何?”

“婆婆一把年纪,水性这般好,真是让人佩服!不过有句话,晚辈还是想提醒您,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毕竟婆婆你常走夜路,还是要小心些好。”杏娘面不改色,神情自若,倒是一旁的吴希夷心里直打鼓,他知道杏娘临危不惧,却不知她是这般的无惧。

“夜路走得多,终会遇到鬼。不过小姑娘,你以为白天就没有鬼了吗?”暗月面露不豫之色,似笑非笑道,“你以为,这世上鬼最可怕?”

“我知道,有些人比鬼更可怕!”杏娘道,目光冷静而沉着。

尽管杏娘未明言“某些人”是哪些人,但其周边的“魁杓七星”都听得出来其话中所指,七人登时就按捺不住了,十四只眼睛里歘地掇起一盆烈火来,欲待向杏娘猛扑过去。

暗月嘴角微动,示意七人勿要轻举妄动,其一丝犀利而阴狞的目光从杏娘脸上一瞥而过,不觉在杏娘的心头留下了一个无可名状的幽暗的影子。

“九爷,你还劝我不要和她过不去,可你看看,这到底是谁和谁过不去啊?”暗月从吴希夷的肘腋间腾出一手来,抚在他那紧绷的肩胛处,似乎是有意想帮他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可不想弄巧成拙,反让吴希夷那根紧张的神经变得更加麻木了。

暗月见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带着一丝娇嗔的意味用指头在其上臂间狠狠地戳了一把。

“本来我们好好地在此痛饮共酌,既暖身又暖心,可她来了之后,你酒也不喝了,人也不理了,真是叫人寒心。”暗月柔媚一转,手抚胸前,娇滴滴甜腻腻地在吴希夷面前埋怨道,那搭在肩头的半边衣袖不耐其语软声娇,倏然自落,裸露出半臂雪肌。

吴希夷讷讷地笑而不语,目不敢斜视半分,一条僵硬的手臂被对方紧紧地扣在手里,挣脱不得。看那神情,不像是女萝依松柏而生,倒像是松柏缘女萝而活,刻下女萝心情不舒坦,他也就不死不活的了。

“婆婆要觉得冷,就多穿点。喝酒伤身又伤心,终究是不济事的。”杏娘没好气地斜睨了一眼“到此刻还笑得出来”的吴希夷,转头又向一边“到此刻还沉得住气”的祁穆飞望去。

吴希夷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感觉被人狠狠地扫了一个耳光。而一旁的祁穆飞则暗自窃笑,这种师潇羽式的顶撞如今杏娘也学会了,听着陌生又熟悉。

到得这会儿,祁穆飞体内功力已复六七成,所以这三个老妖婆的媚功也无所用处,不过他暂时还不想表露出来,听着二女为了吴九爷争风吃醋,还挺有趣,便闲坐一旁,权当听戏,有里头,有人唱真戏,有人作假戏,好不精彩。可惜啊师潇羽不在,错过了这场好戏。

奇怪,为什么师潇羽没来?却让杏娘来报信?祁穆飞一边为师潇羽缺席这场热闹感到惋惜,一边又为师潇羽的缺席隐隐感到不安。

“哟——好大的酸味儿啊,你这是嫉妒我呢,还是在恼恨九爷啊?”暗月不无得意地嬉笑道,看着杏娘恼羞的红脸,心头甚是满足。

不过她并不就此满足,瞧出杏娘脸皮薄,她马上又不无炫耀地调笑道:“小姑娘啊你还小,不清楚咱九爷的事儿,他啊就是个假正经!你别看他现在一本正经得像个正人君子,你可不知道他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个调风弄月的高手呢。有人为了他,舍了掌门之位;有人为了他,舍了亲情;有人为了他,舍了自己的命。”

暗月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伸出自己五根妙指,悠然自适地自赏了起来。

“九爷,我没造谣你吧?”暗月于指缝间向吴希夷抛过一个媚眼。

“……”吴希夷没有作声,也没有对她的媚眼作出任何回应。

良久,他那条僵硬的手臂才缓缓地从暗月的“纠缠”之中抽离了出来,那神情很决绝,不留一丝情面。

而暗月则一脸惊讶地眼看着他那条枯硬的手臂从自己身边无情地挣脱而去,眼看着自己那条赤裸的手臂之间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半边滑落的衣袂,眼看着墙上他和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像自己,终究是形单影只。

“陈年旧事,婆婆此刻重提,是为哪般?”此时,吴希夷站到杏娘的前面,面向着暗月凛然问道。

暗月微微一怔,尽管她也知道女萝与松,两不同心,终难始终,可她怎么也没料到这株“老松”竟会那样不假辞色地将她撇弃,神情之冷漠,竟连一个虚情假意的笑容都容不下。这不由得让她大为愤恨:翻脸无情的臭男人!现在跟我来装什么克己复礼!哼!

她带着十分怨毒的眼神瞪了二人一眼,默默地拨起了那半边甘于自轻的衣袂。

“多年未闻九爷的风流韵事,还以为你转性了呢!”暗月依旧柔声细语地说道,口气之中多的是落寞与失望,惟眼角那一丝别有幽愁暗恨生的余光让人不寒而栗,“今日一见,才知九爷你,还是那个九爷。”

说话间,暗月缓缓移步,在离吴希夷的胡须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将那柔美的下巴轻轻向前递出,似乎在故意炫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又似是在作凄凄复凄凄的最后挽留。

可惜吴希夷岿然不动,对她那两瓣猩红的嘴唇不存一丝幻想,刚直的眼神从容地恭迎它上门,又平静地恭送它出门,与方才那位受宠若惊、彷徨无措的吴希夷简直判若两人。

“暗月婆婆,今日你我相遇,未免仓促了些,若适才我有得罪你的地方,请你冲我来,不要牵扯别人。”吴希夷后退一步道。

别人?难道在你心里,我不是“别人”吗?暗月心道。

“九爷,你说哪里话呢?你什么时候得罪我了?我怎么不知道。”暗月依旧满脸堆笑道,“你说的是刚才你我同饮一盏酒那件事?还是你揽我入怀,让我听你心跳的那件事啊?”

四目相对,两情已远,暗月也就没再给吴希夷留一点情分,连给他置辩的余隙也分毫不留。

“这两件事儿,可不算什么‘得罪’,适才大家都看在眼里,那都是奴家心甘情愿的。”暗月抢话在先。

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尤其说到“心甘情愿”四字时,更是颤抖得厉害,就好像那一刻她的心破碎了,有一道急流涌了出来,可到喉咙口的时候,她又硬生生把它堵了回去,可那激荡的流水并未停止奔流,反而在她的身体内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看着她额前的一缕白发从她眼前拂过,不期然勾惹出了一串余情未了的泪珠,吴希夷顿然沉默了下来。

他为自己在暗月提及他的那一桩“旧情”时他所生出的不近人情的反应感到歉然。只因那一桩旧情之中别有隐情,他不便说,也不想说,但又恐暗月无中生有牵扯出别事来,故此他那一刻的反应多有些生硬,有些绝情。

然眼下,滴滴红泪,浓染香艳之色,淡写凄婉之情,落在他的眼前,他又不觉悯然生怜。

“你若非说是‘得罪’,那就是吧。但我必须得告诉你,你我今日在此邂逅相遇,虽然仓促,但确然适我愿兮。我不想骗我自己。”暗月端起酒碗,独自饮了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既说你喜欢这句话,那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你我今日同饮金樽的恩情。”

“至于别的,你想忘就忘了吧。没关系,奴家心里不怨你,也不怪你,能与你在这花前月下,快活一场,我也心满意足了。”一字一泪,一滴一滴,晶莹剔透,情深意切,亦真亦假,亦假亦真。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