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来西风渐紧

祁穆飞有些困惑,他原本以为吴希夷与自己道这番真相,只是想找个人“倾吐”一下他那个烂在肚子里的故事——也许是那个故事“烂”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在说出口时都带上了一种委屈的酸苦味儿。

可当他的目光转向那滴滴烛泪之时,祁穆飞才意识到他的用意并非仅此而已——他是在为杏娘考虑。

自从潭州南北二宫的那张悬赏令悬挂出来之后,祁穆飞和吴希夷就都预见到了他们这趟九嶷之行注定艰险异常。近日来,在他们的眼前,在他们的身后,总有几双蠢蠢欲动的眼睛在一直跟随他们的车辙马迹。

他们或趁火打劫,或明火执仗,或火中取栗,或引风吹火。但无论哪种,最后等待他们的都只能是“玩火自焚”。似今日青枫浦这般死里逃生的,实属侥幸。

他们当中,有人是纯粹为了那份赏格,有人则不止是为了那份赏格,也有人则根本就不是为了那份赏格。

说到赏格,为了索取祁氏夫妇二人的项上人头,南北二宫这次也可谓是不惜代价,竟拿出了他们独步天下的内功心法作为赏格,这样一份厚赏实在很难叫人不动心。

潭州南北二宫的内功心法“烛九阴功”是已过世的北宫掌门北宫淇呕心沥血十多年研创出来的,不过,这套功夫在北宫淇去世之前都未有什么名气,直到其儿子北宫望凭此神功一连打败了当时武林当中数十位名门宿望之后,这套武功才终为人所知、为人所识、为人所叹、为人所惧。

这些年来,为求学此神功,奔走潭州欲拜入其门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有名的、无名的、年长的、年少的,踏肩而来,蜂拥而至。而南北二宫对这些人的态度从不像姑苏五门那般挑剔苛刻,基本上是来者不拒、贽币即纳,至于有多少人学成,至今也没有人知道。

在这些门徒和某些慕名者的合力追捧之下,南北二宫俨然成为了当今之世受万人瞻仰的泰山北斗,其门庭之煊赫、其势力之广阔、其门徒之众、其气焰之盛,几可与姑苏五门比肩——当然,他们各自对此是互不认可的,这一半是不愿,一半是不屑。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二宫的悬赏令一出,就在江湖上掀起了一股滔天巨浪。

狂风推着恶浪,恶浪卷着狂风,他们沆瀣一气,任由着那一股子潮湿恶浊的气息一步一步地吞噬掉这一片晴朗而平静的天空,一步一步地遮蔽起你的双眼,让你看不清究竟是谁在掀风鼓浪,究竟是谁在推波助澜,究竟是谁在暗中涌流,究竟是谁在随波逐浪?

漫天乱坠的雪浪,永无停歇地拍打在前浪淘过的地方,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不知疲倦,不知自量,也不知死活。

看着这些“赶浪头”的人儿,吴希夷不由得想到杏娘曾跟他提到过的一个场面。自寓居杭州之后,杏娘也曾随崔氏夫妇去看过几次钱塘江潮,那些不惜性命的善泅之徒,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渊,执旗泅水上,竞作弄潮之戏,可总有几个人自谓矜夸,逞强好胜,最后一个浪来,就再也寻不见他们了。

祁穆飞从无意去探问他们那可笑而又可怜、自私而又无知的欲求与企图——在祁穆飞看来,这些人之所以会愿意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其原因不外乎是为了那份痴心妄想的赏格,为了自己那份贪得无厌的名利,抑或是为了曾经某个时刻落下的仇恨种子,所以他也总是懒得去管去问。

可昨夜入刺的两伙人,他们的动机实在让祁穆飞忍无可忍,也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他们的行路计划。

昨夜行刺的两伙人中有一伙人为“红刀会”的首领,他恐自己的对头“白刀会”抢了自己的风头,故此先下手为强;而另一拨人则是来自一个自称“火棘门”的一对旷夫怨女,那男的为了博那女的欢心,故此走险。

听着这两拨人近乎儿戏的“豪言壮语”,看着这两拨人说话时恶毒而残忍的眼神,祁穆飞除了忿怒,除了痛恨,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疲倦感。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这样随便又滑稽的理由等待着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还能支撑多少个提心吊胆的夜晚,他只知道要把这所有的“绊脚石”、“拦路虎”都清理殆尽,不让这些无谓的人和事破坏他和师潇羽的这趟九嶷之行。

尽管他和吴希夷努力地把一切血腥的、不堪的、丑陋的场面发生在师潇羽失去意识之后或者在师潇羽看不到的地方,但二人终究无法完全避过杏娘的一双眼睛。

今日青枫浦的白石桥抖露出那张悬赏令的消息之后,杏娘也即明白了每晚那令人不安的风吹草动犬吠之警是为哪般!

而在此之前,吴希夷也日渐感觉到自己和祁穆飞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那张悬赏令的“号召力”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会为了那一套武功而丧心病狂,竟不惜一切代价要与几个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人拼个你死我活?他感到痛心,也感到痛苦。

日间在马车上,祁穆飞向他提议将杏娘送回去时,他犹豫了一下。

确实,杏娘非五门中人,是不该卷入这场风波的。但是他委实不知该怎样劝杏娘改变主意。杏娘看似柔弱,实则是个遇险不避、临危不苟的人,这时候让她离开,她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该怎么办?怎么办?就在祁穆飞问出“你是想我帮她解开银钗吗?”这个问题之前,吴希夷心中确曾想过以此来设辞,但是话临出口时,他自己又改变了主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他更不知道,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其实早已帮他向杏娘开了口。

就在刚才师潇羽与铁鹞子典璧在东厢相遇的时候,杏娘和祁穆飞在七星楼的某个地方相遇了。不过在杏娘看来,他们二人的相遇并不能算是巧合,而是祁穆飞有意“守株待兔”。

其实自离开姑苏,祁穆飞每天都会找间隙悄悄地向杏娘询问师潇羽每晚入睡后的情况,杏娘与师潇羽每晚同床共枕,对师潇羽的病情也逐渐了解。因为了解,所以她更理解了这趟九嶷之行的意义;因为理解,所以她对祁穆飞的问询也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今天,杏娘从他们对话一开始,就预感到祁穆飞还有别的话要说。

“你不该对着青枫浦的人冒称你是祁夫人。”

初听到这话时,杏娘只觉得对方是在责怪自己,冰冷的语气犹似她唐突了“祁夫人”这个尊称,但他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不可儿戏。今日白露寒未敢轻易对你下手,是因为他有所忌惮,倘若他日你遇着别人,可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虽然你想李代桃僵替她挡下一切,是出于好意,但是如若因此你有个什么闪失,你叫她怎么办?叫九叔怎么办?”

“以后别再这样轻举妄动了。不然,只会徒然地叫人难过。”祁穆飞说着暖心的话,但他的声音却让人听着很难过,“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不只是为了去九嶷给小缃找解药。但不管你是为了什么,都到此为止吧!”

“银钗里的秘密,等过了宫亭湖,我会帮你解开,之后,你就回去吧。”祁穆飞的语气极为冷静平淡,听不出一丝为难,也听不出一丝温度。

“至于你养母的病,回去之后,你去千金堂找杜衡,他会给你几张药方,你带回去,和邓林一起斟酌着用。其实,邓林给病人的药方,我也看过,也算是对症下药,你完全可以信任他。”

无可否认,这个面无表情的人看穿了杏娘隐藏于表面之下的心思;

无可否认,这个看似不谙世故的人对杏娘李代桃僵的用心有过一丝惊讶、有过一丝感动。

无可否认,那个时刻,杏娘确实被他冷淡却真诚的声音给打动了;

无可否认,那个时刻看似平静看似淡然的杏娘,她的内心有过懊悔,有过挣扎,但最后,她还是无悔于自己最后的决定——她心领了祁穆飞的好意,拒绝了祁穆飞的一切安排。

无可否认,杏娘最终的决定在祁穆飞的预料之中。准确来说,这本就是他祁穆飞事先计划好的。他本就不是来劝杏娘离开的,相反,他是来劝杏娘留下的。

至于这理由,说起来或许有一些自私,他之所以想留下杏娘,为的是想留下她的那支银钗。

“师二叔,那位三苗女子把羽儿抱来之后就没再露面?”

“没有。当年大哥原本写了一封信托五哥转交给那女子,想约她再见一面,可她收了信物,却没有赴约。”

“信物?”

“哦——是一支梅花样的银钗。是娘留给大哥的,他一直当作宝贝一样收在身边。”

这是祁穆飞与师清山在师潇羽生日当晚说过的一段话。在当晚较早之前,祁穆飞和墨尘还曾讨论过银钗与三苗人的关系,直到那一刻,祁穆飞才豁然大悟。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墨尘曾祖父的银钗当年为何会落到师清峰的母亲手中?

为什么这支银钗明明给了师潇羽的亲娘,最后却落到了柳彦卿的手中?

这些谜团,祁穆飞不便妄自揣测,也不敢贸然下什么结论,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支现在在杏娘手里的“梅心冻”与那位三苗女人存在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而那段过去,或许就能帮师潇羽挽回她的生命。

望着眼前忧思深重却又无以排解的吴希夷,祁穆飞久久无话。他为自己不能为对方排解痛苦而感到难过,他为自己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欺瞒对方的这一行为感到愧疚。

他很想把这一切都告诉这位在感情上与他无比亲近的长者,但是他不能。

他不忍心让这位长者和自己一起欺骗杏娘,虽然杏娘如今和大家的关系是越来越熟越来越亲,但师潇羽的身世事关重大,他不能就这样将这个秘密轻易地泄露出去,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且,师潇羽的身世一旦公布,吴希夷肯定会和师清峰师清山俩兄弟一样,认为墨允智和祁元命当年的中毒事件与师清峰有关,这必然会是一个痛苦的消息;要排除这份痛苦,除非将墨允智盗取三苗族古桐木的事情和盘托出,可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令人痛苦的消息?

与其如此,还不如都不说。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