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吴希夷安全计,祁元命并未有将此女婴的来历与之明言,只道是帮他的一位故友了却一桩心愿而已。
祁元命当时只说自己的这位故友已经过世,临死之前求祁元命帮他的孤女找一户人家托庇安身,不求富贵,不求显达,只求普普通通的小户人家即可,苦一点穷一点无所谓,关键是让这个孩子能从小有个完整的家。
原本,凭着吴希夷“吴越酒仙”的人脉关系,要实现这么个要求并不过分,也并不困难。但是祁元命在托付时所提的另一个要求,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也十分困惑。
当时祁元命对吴希夷曾事先言明,这个孩子只是暂时寄居人下,十多年后会有人来领她回“家”。
吴希夷不解,但祁元命不许他提问,还对他说,若你要问东问西,就不要应承。故此,吴希夷一直都没有询问和打听其中之缘由,后来祁元命过世,这个问题也再无从问起,他也就不去想了。
毕竟这是一件让人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十分残忍的事情。
当孩子在身边的时候,他们要将之视为亲生骨肉,倾心照顾百般疼爱,不能苛待她,也不能透露她的身世;当孩子被人领回的时候,他们还要狠心断绝,将之视为素昧平生的陌路人,不能相认,不能相见,也不能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当时吴希夷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就觉得太无情。
可是祁元命却说这是为这户人家好,不能狠心决绝,就可能会为此丧命。所以必须如此。
另外,祁元命还要求吴希夷亲办此事,不可假手于人,也不能告于外人。吴希夷一一听取在心,并全部答允了下来。
为了此事,吴希夷遍走吴越,辗转千里,后来终于在乌程找到了一户人家。
当他兴冲冲地跑回来告诉祁元命这个好消息时,祁元命却让他把这个消息永远地烂在肚子里,所以这件事的结果,连祁元命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下落,只知道要找到这个孩子,唯一的线索就是“昆仑觞”。
这可是吴希夷苦思冥想,用尽一生智慧想出来的相认办法。
昆仑觞是吴家的独门秘方之一,此酒酿制起码需要十年,而且产出甚微,所以吴家三代人都没有酿制过这种酒。但为了完成祁元命的任务,他拿出了这张秘方。
后来,祁元命去世了,自那以后,他以为这世界上,知道这个孩子下落的人就只剩他一人了。
他本想去瞧瞧那孩子,但是他怕惊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所以这十多年来,他也只远远地看过几眼而已。
原本吴希夷很好奇,此事过去十多年了,这个要找她的人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还有,“他”会是谁?这个孩子又是谁?——十多年来吴希夷都猜测那个人应该是孩子的亲人,而那个孩子应该有着某种特殊的身份。
直到那天在祁门常棣堂他从邓林的口中听到“昆仑觞”这三个字时,他才知道,当年的事情,不止祁元命一人知道,起码还有一个墨允智。
其实,事情到此,吴希夷已经认定祁元命当年所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杏娘!若不是小缃突然中毒,说不定杏娘现在已经和那孩子相认了,不过这也就意味着那户人家与那个孩子也缘尽了。
原本他应该会陪着杏娘去见那个孩子,并从那对夫妇手里“夺”回孩子,幸而,此事已经由柳云辞和邓林去办了,所以他也就不必亲眼目睹“骨肉分离”的那一幕。
可杏娘和那个孩子能有什么关联,那个孩子和银钗又有什么关联?那孩子出生的时候,杏娘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呢。
这个银钗是两年前墨允智在临死之前交给自己的,吴希夷也明白,这件事,原本肯定是由祁元命出面的,只是祁元命五年前就撒手而去了,柳彦卿遁迹江湖,师清峰醉意七弦,所以墨允智能委托的人也只有自己了。不过他一直不明白,墨允智为什么不找他墨家的人,却来找自己?难道是和当年祁元命找他托孤一样,也是为了给他找点事情做?
对此,祁穆飞的反应是不敢苟同,他料想这其中定有别的缘由。
对于一位将死之人的委托,吴希夷既无法拒绝,也没想过拒绝。因为墨允智找到他的时候,只是让自己找到杏娘,把银钗交给杏娘,然后护送杏娘至平江,并未提别的事情,也未提及那个孩子。
所以,他想都没想,问都没问,便一口答应了,连锦盒之中的纸条都未发觉。如今想来,真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多问几句。
不过,吴希夷也明白,他们对自己隐瞒一切,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从眼下的事实来看,银钗的背后必然牵扯着杏娘父亲的一桩冤案,而冤案的背后则必然牵扯着某些当朝者的宦业前途甚至身家性命。
此中利害,不言自明。
“既然那时他已将银钗交于你们,那为何要等十三年?”
“因为十三年陈酿的昆仑觞是品质最佳口感最好的酒。”
“花十三年时间酿一壶酒,只为解渴,值得吗?”
“十三年是久了点,不过——好酒,值得等待。”
祁穆飞忽然想起了那一晚他和墨尘在吴门的对话,十三年的昆仑觞,原来是为此!
“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事。我都是第一次听说。”祁穆飞面无表情地感慨了一句,心情却十分的复杂。
吴希夷则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
“那当今之世,只有九叔一人知道这孩子的下落,也只有你一人知道这‘昆仑觞’之所在?九叔,你不怕日后他柳云辞知道了,来找你算账啊。”
想到柳云辞和邓林至今还未报得消息来,想必二人定还在辛辛苦苦地寻寻觅觅,说不定此刻正一筹莫展地对月嗟叹呢。念及此,祁穆飞不由得为二人叫苦。
吴希夷哈哈一笑道:“放心,柳云辞和邓林一定可以找到的。如果连个人都找不到,他柳三爷的位子也该退位让贤啦。”那个得意的笑容,颇似柳云辞的风范。回过头来,吴希夷又悠然道,“别忘了,潇羽还送了邓林一块玄木令。”
祁穆飞淡淡一笑,略带一丝恭维的意味道:“也对,就算他柳三爷找不到,九叔的人也一定能找到。”
“还是希望那俩小子自己找到吧。我们啊,就别管啦。”吴希夷朝着祁穆飞递了一眼,示意其不准通风报信。祁穆飞佯作蒙昧之状,没有回应。
“那这么说来,此事是我爹和墨五叔联手谋划的?”祁穆飞望着窗外幽暗的月色说道。
吴希夷恨恨地摇了摇头,抱怨道:“两只老狐狸啊,要我做这做那,却不告诉我怎么回事!真是气人!”
“十三年前,让你把这个孩子藏起来,十三年后,又让你找来杏娘,把那孩子找回来。有意思!”
祁穆飞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沉吟了半晌,兀自感叹了一句,清皙的脸上浮出一丝沉重。
两个长辈处心积虑的筹谋,一个身世不详的孩子,一个为父伸冤的杏娘,一支暗藏机密的银钗,一切都是未解之谜,他不知道答案,吴希夷也不知道,或许就只有墨尘知道。
不知怎的,祁穆飞隐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也不知道连死都不怕的他,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他这样恐惧。
“嘁,没意思。分明把我当猴耍嘛!可怜了她——”吴希夷警觉地收住了嘴。
祁穆飞会意,放下酒杯,道:“是啊,的确可怜!被你骗来平江,现在还要去找被你苦心藏起来的人。你明明知道,却不告诉她,她一无所知,却偏偏相信你。九叔,你这样骗她,就不怕她日后恨你?你就真的不打算把这些话都告诉她吗?”
吴希夷微微一怔,被人看穿的感觉多少会让人觉得难堪,但眼下的难堪更多的是基于他对杏娘的歉意,相处的越久,他越觉愧疚,尤其是“昆仑觞”之后,他更觉彷徨,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杏娘。
默然片刻,突然近前的烛火晃了一下影子,一滴清莹的烛泪滚落了下来,接着又是一滴,一滴一滴,不知何时才能滴尽。
吴希夷看得出神,蓦地一声叹息,苦涩的喉头突然哽了一下,带着他那略显苍老的嗓音徐徐道:“杏娘——从小寄人篱下,虽然崔洵夫妇待她不薄,但终究俯仰由人、不能自主。这种看似温暖看似安全、实则不然的生存环境,教会了她做人做事要看人的脸色来定。这倒没什么不好,起码不会像我这样糊里糊涂地得罪人。只是这样的成长环境,也注定了她敏感多疑,不会轻易信人。如果她知道我一直都有在骗她——”
“呼——我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吴希夷颓然叹了口气,他不愿去想杏娘知道后的反应,也不敢去想。
看着吴希夷欲言又止,祁穆飞方始恍然,这个看似放浪不拘的老头,竟也有他拘绊的事情。
“九叔,你是想我帮她解开银钗吗?”
吴希夷讪讪一笑,坦然道:“九叔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为这个。”
话说到一半,吴希夷又饮了一碗酒,祁穆飞知道这个老头有个习惯,遇到不知该如何措辞的话题时,他会借酒入肠的时间来酝酿措辞,但这回直到酒碗落地,他也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银钗还是让墨尘来解吧,我倒想看看那两只老狐狸在玩什么鬼把戏。两个人费这么长时间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我也想知道这个结局是什么。”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