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们是有什么苦衷也好,还是真的狠心抛弃我也罢,我早就当他们已经死了。”竹茹的话说得很冷淡,说到“死”这个字眼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迟疑和伤感,就好像是在说两个陌生人。
若说一个人对那两个狠心的人还心存念想,那她的心里除了念想,应该还有恨,可在竹茹的语气里,则二者皆无。
师潇羽每次提到师清山的时候,也总是会说“我早就当他不在了”云云,但这都是负气的话,扪心自问,她其实并不真的希望自己说的是事实。
毕竟曾经是他把自己扛在肩头去白公堤看飞鱼船,是他背着自己去阊门外荡水秋千,是他抱着自己去太湖中央赏中秋月……趁兴而去,尽兴而归,既不必担心违背某条家规而面壁思过,也不必担心晚归或不归而遭受责罚。
可以说,在师潇羽缺少父母之爱的童年里,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二叔才让她的生活焕发出了一种别样的生机与活力。亲人之所以亲,并不只在血缘上的那一层意义,还有在彼此共处的岁月里那一点一滴的情感累积。后者在血缘之外,却比前者更具意义。
良久,师潇羽都没有说话。
竹茹提到那两位不称职的父母时脸上所呈现出来的平静,让她大为意外,同时也让她思索一个问题:这两位狠心抛弃自己孩子的人,他们的孩子尚且不恨他们,因为这种恨毫无意义;那曾经疼她爱她视她如掌上明珠的那个人,她到底该不该恨呢?
师潇羽的脸上现出一丝困惑。
竹茹见师潇羽好长时间不言语,两眉之间更似有难言之愁,又似有难解之惑,心想定是自己的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为此她不由得在心里狠狠地埋怨起自己来。
在深刻反省和痛责己非之后,竹茹开始思忖自己该说些什么以宽慰师潇羽。
“夫人可真是妙手,才敷了药,就不疼了呢。”竹茹用了一句并不高明的奉承话重启了彼此间沉寂已久的笑声。她并不是一个以逗乐解闷见长的人,也不是一个以溜须拍马为荣的人,这样的一句恭维就已让她满脸羞红。
“那是你们祁爷的药灵。”师潇羽怏怏地撇了撇嘴,然后朝着竹茹迎眸一笑。相对无言,竹茹赧赧地又低下了她的目光。
“人生多歧途,或许,眼下的这条路对竹茹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师潇羽在心底默默地回答着自己。
江绿衣乃医药世家出身,是个博闻多识的女子,杏林之中千门万户,她虽未必全部精通,但绝没有哪一门哪一户是她从没听说过的,连她都不甚确定这印记的来历,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种下这个印记的药物真的十分之特别十分之生僻,要么就是江绿衣有意隐瞒。
师潇羽对着那个印记再次端详了一番,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是第二种可能。可是江绿衣为什么要隐瞒呢?
终于,师潇羽给竹茹敷完了药膏,两个人都暗暗长舒了口气。
“多谢夫人。”
“谢我什么啊,刚若不是你,我早就死在那铁鹞子的手下了。”
“刚才——”竹茹微微怔了片刻:原来她是因为刚才之事,呵呵,我又想多了。
“其实刚才是我鲁莽了。”竹茹停了一会,决定道出实情。
“典前辈的铁蛇利齿非其本家内力不可松也,他适才在你肩头施力就是要让这铁蛇松开他的利齿。这铁蛇啮臂,若以蛮力牵扯,不只会让你皮开肉绽,还会让你筋骨俱断,更甚者连你这一条手臂都可能会保不住。我当时也是太过糊涂,直到刚刚看到你肩头的伤口才想起来。想必,祁爷他们定是因为这样才迟迟不动手的。”
师潇羽沉默了。
许久,她的眼眸之中才复现出一丝光彩。
“糊涂的人是我,不是你。”
师潇羽徐徐地抬起头来,看到竹茹那一丝写在眼睛里的不安,她意识到自己的沉默造成了对方的内疚。
在那一刻的恍惚间,师潇羽感觉此时此刻的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有一句话叫‘关心则乱’,说的就是你刚才。”师潇羽明眸一闪,微微有点潮润的眼眶里现出一丝满足,“你这样关心我,我很高兴。你能留下来陪我说话,我也很高兴。我们都好久没有这样说话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师潇羽一直盯着竹茹的双眸,好让对方看到自己眼睛里的“高兴”。
“以前,每次我一个人来找穆飞哥哥,你总是会路上跟我假装相遇。然后陪我走一段,有时候你会一直陪着我走到素问轩,有时候只走到青连桥,每一次你都是走在我的后头,就像侍卫一样保护着我。印象中,你一直都没怎么跟我说过话,不像南星和绯烟,见了我嬉皮笑脸的总有说不完的话儿。”
师潇羽顿了顿,“这样挺好,每次和你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很安静,就像心里开着一朵茉莉花一样。”说完,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就像把积在心头多年的一句话终于从喉咙里吐露了出来,人一下子轻松了。
平淡似水的语调,平淡似水的回忆,缓缓地勾起了某人心中那一份最纯粹最朴素的感动,连窗前的一点灯火也不禁为之心摇。
“夫人——”竹茹的眼眶里暗涌着一股暖流,正一点一点地将她那封存于内心的回忆浸染得更为浓厚也更为分明。原来,这段微不足道的回忆从来都不是孤独的。
时光,不曾剥落它的颜色,更不曾冷却它的温度。
师潇羽搓了搓自己的手心,为竹茹重新系上护手带,说实话,她这两手的手法还不如竹茹一只手绑缚得娴熟整齐,但比之前还是进步不小。
从姑苏出来后,师潇羽就有意无意地向杏娘学习如何独立生活,如何在照顾好自己之余再照顾别人。这对杏娘来说,是一项精致的艺术活,但对师潇羽来说,却是一项繁琐的技术活。
技术活,靠的是不断的积累,可有时候,她连这样的学习机会都会被剥夺,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师潇羽,不是杏娘。
性情温顺的竹茹没有剥夺师潇羽“照顾自己”的机会,原因也很简单,她没有权利拒绝。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是假装的?”师潇羽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狡黠。
“是啊,夫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潇羽神秘地笑了笑:“这还用说么,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我每次去,回回都能遇着你。”
竹茹讪讪一笑,低下了头,她为自己多年前的欺人之举感到难为情。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那时的“偶遇”毫无破绽,而事实上,那时的师潇羽其实也并未察觉她们二人的相遇是其中一方刻意为之。
一直到后来祁穆飞成家之后,某天她和柳云辞以“竹”字行飞花令时柳云辞无意中提及竹茹与她假装相遇一事,师潇羽才恍然大悟。那天,她还问了柳云辞其中的缘由,而柳云辞也半真半假地作出了回答:“她想巴结祁家未来的女主人呗。”
那天之后很多天,师潇羽都没有再理柳云辞,而在那些天里,师潇羽反复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答案。
她的二叔师清山见她愁眉不展,遂问其故,师潇羽没有隐瞒,还拿着这个问题向她的二叔作了请教。
师清山听后,微微一笑:“你去祁家再走一趟,不就知道了。”而彼时的师潇羽早就在心里发过誓“再也不踏足祁家大门”,自然也就无可能为此而重登祁门。
不过没过多久,她心中的这个疑惑就在吴门的一次饮宴上得到了答案。
那场名为茶花宴的宴会办得很仓促,仓促得连园中的茶花都还没来得及开放,祁门的少主人因为陪同妻子归宁而缺席,虽然他们人不在,但他们依然还是席上的话题人物。
师潇羽对这样的话题无丝毫兴趣,信步闲庭,偶遇一株开在绿竹丛中的茉莉花,她欣喜若狂,而当她沿着迂回曲折的石径三步并作两步地靠近那株白茉莉时,却发现有人已捷足先登了。
那个人听闻脚步声,猝然回头,见是师潇羽,不觉一惊。
师潇羽快步冲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花,又看了一眼那个人。而那个人局促不安的表情就像犯错的学生一样不知所措。
两个人半晌无话,都好像在等对方先开口,最后还是师潇羽先问了她一句。
“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答道:“少主人和少夫人都不在家,黄管家说今日是茶花宴,应该和茶有关,所以就让我来见识见识。”
师潇羽又问道:“那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愕然片晌,指着身前的那株茉莉花道:“因为它。”
师潇羽眨了两下眼睛,嫣然一笑道:“你也喜欢它?”
看着师潇羽的笑容,那人满面拘谨的神色稍稍缓解了些,沉吟片刻,她说道:
“满园繁花似锦,热闹非凡,惟有它沉静月白,天姿灵秀。好像俗世的喧嚣,俗世的尘扰,都和它无关,任群芳烂漫,任东风凉薄,它就这样静静地盛开着。孤芳自赏也罢,一枝独秀也罢,在我眼里,它实在是一株再天真再可爱不过的花了,没有比这更能打动人心的了。”
师潇羽默然片晌,仰望着头顶那一片枝叶扶疏的绿竹道:“若无这千顶翠盖不离不弃之伴,恐怕它也只能沦为泯然众人的凡花一朵了,你我又岂能亲睹它今日之绝代芳华呢?”
说完,二人相对一笑,块垒尽消。
那天,她们两个人亲密无间地坐在那片竹林里,聊了很久,很久,就好像两个久未见面的老友一样有说不完的话题聊不尽的故事,尽管师潇羽还是不明白竹茹之前为何要屡屡与她假装偶遇,但事到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用她二叔师清山的话来说,那就是“往事既往,又何必再追?”
只可惜,自那之后,她俩就再未有机会像今日这般不分彼此地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畅叙幽情,就算偶然觌面,也只是以宾主之礼略略点头致意后便匆匆道别了。有时候人群之中偶然眼神相遇,也很快会被周围的人影阻隔冲散。
她们身边的人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俩的关系就变得生疏了起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俩也曾交过心。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