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略一沉吟道:“姥姥虽然孤标傲世,但她从来不以第一自诩。登山者,处已高矣。左右望,尚巍巍焉山在其上。世上哪有什么天下第一?万法归一,无分轩轾。师行百里犹如此,吾行道未半,安能自矜?”
“这是你师父说的?”铁鹞子问。
“正是。”杏娘点头道。
不过事实上,金鞭婆婆还在后面说了一句“金鞭银蛇,光耀一时,最终还不是一堆废铁,与破甑何异?”只是杏娘觉得语露颓靡之意,故此不提。
一向独行其道的铁鹞子闻言,恍然若有所触,那如铜铸就的眼神里倏然现出了一丝怅惘。
沉吟良久,他才说道:“你说你跟姥姥学了五年,那应该已经学了挂金索、扫花游和撼庭秋了吧?”
“回前辈的话,正是这三式。”杏娘听闻铁鹞子想都不想就报出了自己所学的三套鞭法,不觉有些吃惊,是而,她也如实地回道,“只不过最后的撼庭秋,我还只是学了第一重,还有三重,姥姥只传授了口诀,让我自行参悟。”
铁鹞子微微抬起眼睑,看了杏娘一眼,目光之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半晌,他都沉吟不语,微冷的眸光转向一边,凝目于师潇羽身边的碧落箫,忽而他向师潇羽问道:“世侄女,令尊生前谱了一曲《观沧海》,你可以来一段吗?”
“现在吗?”师潇羽颇为意外地问道。
《观沧海》一曲,为师清峰自度曲,气势雄浑,风流跌宕,以其“十三晚峰”奏来,最是妙不可言。若是以箫为之,其声幽咽,难免输其澎湃之意气。而且师潇羽心知,于她而言,此曲最难处不在洪波涌起处,而在最后的沧海横流处。
狂澜欲倒,大厦将倾,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许多善奏之能手到此都不得不望洋兴叹,眼见着百川奔流至此最后却一泻千里,而无丝毫回天之力。师潇羽虽然自小艺业,但此收尾处的一鼓作气也还是极难把控的。张弛之间,以气运势,一旦气泄,大势即去。
师潇羽面露犹豫之色,但眼下铁鹞子的神色根本不容她拒绝,“你不是让我指点她一二么?怎的你还不愿意给我吹一曲?”
师潇羽撅着小嘴,眉头微蹙,虽然她满腹疑惑,不知其为何此时要听《观沧海》,但她也没有迟疑,拈竹而起,信手就箫,须臾声动。
请君听此曲:横西江,陵昆仑,越沧海,绝金镛,九州两戒,宇宙浩荡,沉浮我主,狂澜谁揽?其势磅礴欲摧,其志千军难夺,天地纵横,滚滚不尽。千载一瞬,只为此刻。
一曲终了,七星楼上,掌声如雷,呼声如沸。
铁鹞子更是许久无话,目光深处的震惊,充分说明了师潇羽的笛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这曲《观沧海》,曲高难和。曾经,典璧和昆莫皆以为师清峰曲风苍劲高旷而难以相和,如今闻师潇羽一女子之声,乃知技不如人,甚矣!
余音绕耳,他那如焦枯的脸上也难得地现出了一丝冰冻三尺而一朝溶泄的生气。
“方才那一刻,你可看到了什么?”余音未尽,铁鹞子问杏娘道。
“浩浩苍天,不见日月。茫茫沧海,宛然在目。”杏娘答道。
铁鹞子不置一词,脸上的表情犹言:杏娘的答案早在他意料之中。
“不过——”接着,杏娘又道,“自洪波涌起,我的眼前却又出现了另一幅画面。鲲鹏展翅,廓然高举。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这——完全就是李太白在《大鹏赋》中所描绘的情形,可这就是我刚才眼前之所见。”
对于杏娘的这一回答,铁鹞子依旧不置一词,但其脸上的表情却已经道出了他的心底话:杏娘的这一回答在其意料之外。
他瞥了一眼师潇羽,见其眼神里的迷惑似乎连她也不知道师清峰当时正是读着李白的《大鹏赋》才有此即兴之作。
“哼,你能学会挂金索和扫花游,看来你的悟性还不错。”尽管杏娘的回答出乎其意料,但铁鹞子的脸色依旧十分冷峭,不肯将心中的赞许之情流露分毫。
“撼庭秋的第一重乃是根本,前门万壑雷,后庭一叶秋。所以,撼庭秋,于别人,为‘撼’,于己,则为‘秋’。欧阳修的《秋声赋》中说过,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你所学的撼庭秋,大致如此。其后三重之变化,就看你是先秋风而起还是后秋风而起了。这一先一后,看似无差,实则差之千里。你师父让你自己悟,也正是此理。”铁鹞子典璧说这番话的时候,丝毫不避忌周边之人,侃侃而谈,坦然自若。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第一重,泥而不滓,涅而不渝,心不慌意不乱,所见即所见,所闻即所闻,所见非所见,所闻非所闻。”典璧顿了顿,“其实,首关通了,余则不难。可你久久不悟,显然是你心不在焉。”
“杂念萦心,尘虑不净,天分再高也是枉然。”典璧一拂袖道,“所以,我也没什么可以指点你的。”
“前辈一语中的,恰解开了晚辈心中长久以来的一大疑惑。”听闻铁鹞子典璧一针见血的“指点”,杏娘既是感激,又是惭愧。
瞥眼见杏娘俯下身来欲作礼,铁鹞子立时摆手制止道:“唉,你千万不要谢我!你要是开口谢了我,那我这接下来的话就没法开口了!”那说话的眼神犹似是对这指点之功不仅不以为意,还十分之不屑。
说完,他还把脸一沉,鼻孔里习惯性地发出一声粗鲁的“哼!”
“五年时间才学了你师父两套最粗浅的功夫,还学得这般差,要是我早把你赶出师门了?”铁鹞子忿忿然尖声骂道,两道胡子随着他的声量一高一低地抖了两下,“所以你以后见着别人,千万别说我指点过我!免得教我这根铁蛇被人耻笑!”
杏娘与吴希夷心照不宣地相对一视,哑然不语。
二人皆知这铁鹞子本是好意赐教,但恐杏娘将这释惑之功归之于他,故作此恶语,以防杏娘对外声张,叫金鞭姥姥知晓后心里不痛快。虽然徐婆惜和他是旧识,但毕竟师道尊严,不可轻慢,他一个外人对其徒弟指手画脚,终究于理不合!
“晚辈虽是不才,但也决不敢辱没前辈名声。”杏娘谦逊道,“今日能得前辈这番教诲,已让晚辈惶恐不已,日后还怎敢于人前妄提前辈名讳啊?”
铁鹞子两撮胡子微微一撇,不答一词。回过头来,他又有意打量了师潇羽一眼,叹惋道:“真是可惜,你是女儿身。”
师潇羽正琢磨着铁鹞子说的那番关于“撼庭秋”的话,倏然觉得其言之有理,然而才一转头,她又觉得此人说话殊为无理,不觉秀眉上挑,语带机锋道:“亏得我是女儿身,要不然,您哪还能坐在这儿?”
“哦——为何啊?”铁鹞子故意追问道。
师潇羽侧过身脸,没好气地答道:“师乐家的好男儿,才不会和一个瞧不起女人的人同桌!”
祁穆飞闻言,也有些坐不住了:“典寨主,您今日可得把话说清楚了,要不然,我和我九叔都没法与您共桌了。她是女儿身,怎么就可惜了?”
“哼!”铁鹞子一脸不屑地乜斜了祁穆飞一眼,然后拄起“铁蛇”站起身来道:“世侄女,不是我瞧不起女人。我只是遗憾,你若是男儿身,我便收你为徒,把我一生所学尽传授与你。怎奈家师生前有规矩,传功夫只能传男弟子。”
一曲《观沧海》,让铁鹞子枨触良深,也让他感慨良多:师乐家不愧是师乐家,一个丫头就如此了得!那时师父略胜他一筹,可如今,唉……此一时,彼一时啊!也不知秦樵关眼下的这些后进弟子当中,有没有人能与之相匹?
“就算我是男子,我也不会学你秦樵关的武功。”
师潇羽冷冷道,毫不委婉地拒绝了铁鹞子的盛情,语气还略带轻蔑。
而铁鹞子不以为忤,自笑道:“那倒也是,若你是男儿身,你必然学的是师乐家的绝学。哈哈……”说完,铁鹞子又不禁为自己适才那个愚蠢的念头感到可笑:皎皎白驹,纵然出谷,也必投身王良、造父之辈的门下,又怎会拜我为师?可笑!可笑!
铁鹞子用笑声掩饰了他表情的波澜,却无法用笑声来抚平他内心的波澜。
久不言语的吴希夷提起酒壶,在铁鹞子的碗里倒了一碗酒,半是恭维地说道:“你铁鹞子想招徒儿,那大家还不是抢着来啊?”
铁鹞子面露不忿之色,抓起酒碗,一饮而尽,饮讫,他怒而掷盏道:“哼,尽是些酒囊饭袋,无一可取!”
吴希夷见状,又好言宽慰了他几句,然铁鹞子心中悒然,终不能纾解。
由是,吴希夷看出了铁鹞子对师潇羽爱才惜才之深,而这种情绪的产生则源于他对秦樵关后继无人的深切忧虑以及他对秦楼凤师恩难报的愧疚与自责。
当年与之跃马扬鞭、醉饮江湖的那个女人都已经后继有人了,虽然这徒弟学艺未精,但颖悟绝伦,日后澄心静虑,勤以修行,将来必成大器,光耀师门!
当年与之中流击楫、散发翻曲的那位大哥虽然其人不存,但其物如故;虽然斯人已逝,但遗音犹在。观之后人,骎骎然大有“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劲势。
反躬自省,露往霜来,碌碌六载,却一事无成。自从出关寻找秦楼月,他就很少过问关中之事,连苍樵寨的一应内务他都推给了三弟,一年之中在关中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可他这般劳苦奔波,寻人之事却始终毫无进展,秦樵之门楣也日渐黯然失色。正如某些人所嘲,“黄河水清终有日,西樵燕雀难再鸣。自从秦楼凤归天,天地寂默收雷声。”
看着秦樵关眼下之光景,听着旁人之冷嘲热讽,铁鹞子的心里如何能不苦?纵然“秋月白”是那般甘甜,可流到他的心里也已尝不到半点甜头了。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