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这三个名字倒是惊世骇俗,一般的凡夫俗子还真不敢尝!”铁鹞子半信半疑地瞄了吴希夷一眼,趁机戏谑道,“真是想不到鼎丰楼也这么奸猾。”
看着对方看自己的目光犹如在审视一位奸商,吴希夷不由得难为情地苦笑了笑,心想:我一甩手掌柜,你瞪我作什么!
“这怎么能是奸猾?您最多也只能说它是取巧。可是话说回来了,人家到你这儿吃酒,不就图你这儿的酒好喝菜新鲜么,既然你在酒菜上都如此用心,那这菜名自然也不能马虎。蒸茄子,炸茄子,烤茄子,多俗味啊!蟠龙吐耀、金友玉昆、云龙在天,这名字听了,心情好,胃口也好啊。”
师潇羽说得头头是道,一旁的南星和竹茹也十分捧场,不住地点头相和。
“哼,华而不实,徒吊人胃口!”铁鹞子撇着嘴,斜睨了一眼那位“奸商”,还十分粗鲁地付之以嗤鼻,“跟那彩楼欢门一样都是表面文章。穷讲究!”
嘴上虽是这般说,但对于这个脸面几近毁容的人来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多少还是言不由衷的。
毕竟他也曾有过一副英俊的皮囊,毕竟他也曾因为那副皮囊而收获过别人的赞美、别人的羡慕还有某人的爱慕。而今这副皮囊不在了,别人的赞美和羡慕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慷慨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真诚了。惟有某人的爱慕,他还不得而知。
不过,在他眼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肤浅的女人。
觑着眼前的师潇羽,他忽然觉得她和“她”有几分相像,一样的聪明,一样的伶俐,一样的爱捉弄人,也一样的爱笑。
“哈哈……”正驰思间,耳畔师潇羽不拘形迹的笑声复又响了起来,铁鹞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心道:还是不一样,还是“她”的笑声更好听些。在他的心里,秦楼月的任何地方都是最完美的。
“典叔叔,您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对了,这天下第一楼啊就是——穷——讲——究!”
当着吴希夷的面,师潇羽极不厚道地抚掌大笑了起来,跟着,南星和竹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二人顾及着吴希夷的面子,所以一直不敢笑出声来。可两人还是遭了吴九爷好一顿白眼,而那位笑得最猖狂的,他却一瞥即过,转头又一个人喝闷酒去了。
觑着铁鹞子转嗔作喜,师潇羽暗暗朝那老汉递了个眼色,那老汉领会其意,不敢停留,忙不迭旋踵而去。
见老汉卑微的身影一歪一斜地消失在楼梯口,师潇羽方才又开口道:
“这三道菜原本就是小侄女想孝敬给您老人家的。刚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里,好生凄凉。这些人还一个个的远着你,避着你,就当您是瘟神一般,好生可恶。小侄女实在看不下去,就点了这三道菜,想买你一个高兴。没想到,这厨子用了那么三个俗名,害你误会了一场。”
“这么说来,我又错怪你了?”铁鹞子的语气并不深信,但他内心的喜悦却是难掩的。
师潇羽嘻嘻一笑,指着眼前的“云龙在天”陈道:“典叔叔您以一套龙吟诀而名震江湖,潇羽素来钦佩不已,这一道‘云龙在天’,自然是敬您这一身绝世武功的。云龙在天,谁与争锋!”
铁鹞子不动声色地听着,对于什么钦佩啊、敬服啊之类的字眼,一概过耳不过心,只那最后八个字,师潇羽说得既威严又有气势,最得其心。一丝如饮醇酿之喜色在他的嘴角一晃而过。
“这道‘蟠龙吐耀’,是敬您这么多年对秦樵关的守护之功。”紧接着,师潇羽又指着中间那盘“烤茄子”继续道,“虽然您并不是秦樵关的掌门,但若以典掌门之尊来称呼您,也是无可厚非无可争议的。”
铁鹞子闻言,忙摆手阻止道:“掌门至尊,不可僭称!世侄女你这般敬我,一再我预料之外,但这掌门之名,切切不可再提。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传出去,我秦樵关必然又会遭人非议。”
“谁敢非议?!”师潇羽正色敛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喝道。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来,您以秦樵关的兴衰为己任,以秦樵关的荣辱为己责,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秦姑姑走之后,秦樵关群龙无首,若非您以一己之力独挽狂澜,秦樵关早就是一盘散沙,和那青枫浦一样沦为江湖人的笑柄了,哪还会有今天的江湖地位?虽然这些年你为了找秦姑姑,常年不在关中,但你对秦樵关的守护之功,那是功不可没的。”
言之切切,情之殷殷,几许真意,几许虚情,就算是关系近如吴希夷也分不清师潇羽说这话时有几分是真正出自内心的。
不论这几句话几分真几分假,但不得不说师潇羽这几句话,的的确确是说到了铁鹞子的心里面去了——自己的付出,得到了认可,秦樵关的威名,得到了尊重,这是最让人欣慰的。
“至于这道‘金友玉昆’,还用我说吗?”
最后,师潇羽又指着那盘“炸茄子”说道:“龙吟三弄撼南山,凤鸣三声震九泽!自然是敬您和您的好兄弟的,‘龙凤一门,金友玉昆’,您和昆叔叔——!”
“昆叔叔?!”没等师潇羽说完,铁鹞子就以蛮横的语调打断了她的话头。
那张凶恶的脸孔也随之变得阴沉起来:“哼——这江湖上人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你都知道,这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反倒不知道了?我和他不共戴天,不是什么好兄弟!”
他觉得师潇羽这话是在故意讽刺他,所以他的声音也陡然变得十分的刺耳。
不过,师潇羽面不改色。
“是吗?可我爹当年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啊?他说你俩兄友弟恭,情同手足……”说到“手足”二字,师潇羽忽然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她的眼眸微微转下望了一眼铁鹞子的左脚,脑海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浮了起来,又似是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然后,她的语气也随之变得沉重了起来。
“也是,我爹跟我说起您俩的时候,那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现在我爹都不在了,我还抱着六年前的话深信不疑,真是迂腐得可笑。”
“你爹还说了什么?”铁鹞子的两颊又开始不受自主地抽搐了起来,目光之中流露出期盼。
师潇羽沉吟片晌,似笑非笑道:“我爹还说,你俩还欠他一个约定。”铁鹞子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
“你和昆叔叔曾经答应过我父亲,要亲往洞庭西山,和我父亲再来一次龙凤戏仙翁。可是我爹等了你们很久,你们都没有来。可我爹说,终有一天,你们会来的。”师潇羽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铁鹞子身后的窗外。
“哼,流水落花,江山易主,连那‘十三晚峰’也已拱手他人。还谈什么约定?”铁鹞子不知师潇羽目光之所向,只觉她的目光向着自己而来,便悄悄回避了过去,但眼神中的一丝惭色终究还是无法遮掩过去。
“虽然我爹不在了,但是我二叔还在,他会替我爹履行你们当初的约定。不过下次你若是见到我二叔时,可千万别提什么‘江山易主’这种话了,不然他会翻脸的。”
师潇羽提到“二叔”的时候,显得很平和很冷静,吴希夷听罢,暗觉不妙。
“哼,他的脸子还能比我更难看!”铁鹞子典璧满是不屑地大声叱道。
那张不受控制的残脸,时不时地抽动几下,那对豆粒大的眼珠还散发着乖戾的晦气,比那器宇轩昂的师清山,实在难看的多得多。
竹茹和南星都不禁纳罕,这人不容别人在背后说他是瘸子,可说到自己这张脸时,却又可以无可讳言地说自己貌丑。可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
“你还真别瞧不起他。你和赤焰子从来都没有赢过我爹吧,可他做到了。”师潇羽的眼睛里有一种冷蔑的目光,把铁鹞子的自尊心刺得十分难受,他勃然发怒道:“哼,他那是使诈!”
“那又如何,终是他赢了。他现在就是师乐家堂堂正正的大乐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师潇羽低低地说着,苍白而软弱的语调里充满有心无力的不甘与无奈。
铁鹞子既是同情又是气愤,他不无懊恼地抡起拳头,狠命地砸向了桌子。
他既生气师潇羽的软弱,也生气吴希夷的袖手旁观,但他更生气自己——他答应师清峰的约定没有做到,如今师清峰不在了,他再也无法履行那个约定了。这是他们三个人的约定,没有人可以替代,师清山也不可以。
这已注定成为他一生中无法弥补的一个遗憾了。
不过,他或许还可以为师清峰再做点什么。
想到这里,铁鹞子忽然发狠似地说道:“世侄女,你放心,这个约定,我一定会履行;这件事,我也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这是他对师潇羽的承诺,而他那紧握的拳头里则是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这件事?什么事?吴希夷不安地盯着铁鹞子严肃的脸孔。
铁鹞子一拳之后的余震在吴希夷的酒碗里漾起了几道涟漪,就像是声音的回响一样一点一点地向外远去。而此刻吴希夷心里的某种预感却正沿着这一轨迹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
“典兄……”可吴希夷刚一开口,铁鹞子就大手一摆,掐断了他的话头。
“吴九,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他表情凝重地指了指吴希夷的酒碗,似乎在说:话在酒里,明在肚里。
这世上,有一种眼神,只有两个一起喝酒的男人才能意会,但他们通常都只会把它烂在肚子里。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