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师潇羽露着半个脑袋也津津有味地观摩着双方武斗,到得这时,她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躲好!”吴希夷一声令下,师潇羽的半个脑袋马上沉了下去。
在这兵戎相见的场合,一会剑气纵横,一会竹影斜飞,一会星驰电掣,一会竹爆千门,一会流星坠,一会筱寒箭,每一招每一式,瞬息万变,凶险无比,稍有不慎,便小命休矣。
不过,这位爱凑热闹的师潇羽岂能错过这“热闹”?在吴希夷的身后低伏了一会后,她又缓缓探出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张小嘴,最后,整个脑袋都浮到了吴希夷的肩头之上。
过了一会。
“九叔,这铁鹞子为什么不出招啊?”
“他是在等待时机。”
“这等到什么时候去啊。竹茹力不足却具千竹之势,南星势不足却力合一剑,两人配合默契,幻化无方,关键这二人措手还极快,这一时半会儿怎么能看出破绽来?”
“是不容易。可这个时候贸然出手,难免被动。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或许可出奇制胜。”
又过了一会。
“九叔,这铁鹞子武功还不赖呢。这么久了,屁股都没有离开那张凳子!”
“你以为人家是浪得虚名的啊。”
“九叔,你说会不会是他屁股被什么东西粘在凳子上了不得脱身啊?”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这说话能不能矜持一点,什么屁股屁股的,还像个大家闺秀吗?”
又过了一会。
“九叔,你就真的不搭把手,你再不出手,就晚了。”师潇羽的眼色有些焦急。
“已经晚啦。我这时候出手,可不是要被人家笑咱们以多欺少啊。”
“可是竹茹和南星……”
“现在知道人家厉害啦。你啊,就是爱惹事。”
“我惹什么事了?”师潇羽佯问道。
“这三道菜里有什么名堂,你心知肚明。”
“开个玩笑而已嘛,谁知道他这么玩不起。”
“玩玩玩,就知道玩。你可知道刚才人家那一脚踹开你的凳子,就没想着要动真格,否则把你一掐,还用打吗?”
默然片晌,师潇羽又问道:“那他干嘛寻衅?”
吴希夷嘿嘿一笑道:“他不过是找人练练身手,磨磨他那根鞭子。这老东西就好跟些个晚辈玩。”
师潇羽眨了两下眼睛,恍然大悟,两道秀眉顿时向中间一拧,愠恼道:“闹了半天,是他玩我们呢!”
吴希夷回头觑了她一眼,不无揶揄地含笑道:“玩不起了?难得人家看得起你,拿骊龙珠来跟你玩呢。”
“哼!”师潇羽小嘴一撇,不答一词,而是将那“骊龙珠”偷偷藏入了自己的随身香囊之中。
说来,此事还是师潇羽理亏在先。
进店之后,她听那端菜的老汉口齿不清,偶然听其将“茄”说成了“瘸”,她便寻思着要借机戏弄一下这个“铁笛龙”,故而,她特意以加菜为名加了三道做法不同的茄子,并偷偷告知了田二那三道菜的真实菜名,又暗嘱田二让那老汉以真实菜名上菜。
由此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九叔,桌底下有人!”师潇羽指着他们方才落座的桌子底下,大声喊道,“是那端菜的老汉!”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钻到桌子底下去的,也不知这老汉在桌底躲了多久。适才铁鹞子掷豆之时,这老汉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还是吴希夷将他扶到一边的,只是事出突然,吴希夷也没来得及检查他的伤势如何。
之后,就再没有人注意这个老汉了。
刻下,他从那大红桌布底下悄悄地揭开一角,怯怯地露出一双受惊过度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往外窥看,准备伺机而出,然而,等待多时的他并没有等到一个很好的逃生时机。
当是时,竹茹“万竹飞霜”,南星“万剑归星”,追心万箭,急如星火,雷霆万钧,势如破竹。
当是时,铁鹞子横管在手,玉龙摆尾,借着摆尾之势,追箭而去。风驰云卷,振袖攘箭,优游自如,何等潇洒俊逸,可惜,少了一副锦上添花的玉面娇容。
当是时,吴希夷仰天倒饮,山翁倒载,借着倒载之际,掷壶截箭。壶口啮镝,万箭穿壶,醉玉颓山,何等潦倒粗疏,可惜,折了一壶柔香芬馥的陈年美酒。
当是时,老汉手脚并用,奋力向前,企图仓皇出逃。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有着两条腿的人,只一味地靠着他的那两条手臂匍匐前进。
生的渴望,让他奋勇向前;死的恐惧,让他急不择路。慌里慌张地竟撞在了铁鹞子跟前。铁鹞子也是一愣,自己腿脚本就吃亏,没想到这时候还来了一坨绊脚石。
两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这一眼倒是意味深长,好似都在埋怨对方,你挡了我的道,你碍了我的事,一个求生,一个求胜,本是互不相干的两个追求,可就是这么巧不巧地挤在了一条道上,当下,二人尴尬地怼了对方一眼。
忽然,劲风暗起,铁鹞子背上一片冰凉。回头看时,竹茹的“七十二道碧筠飞”已将吴希夷的酒葫芦射成了一个刺猬,但这并没有让她停止攻击。
铁鹞子不暇回顾,急急俯身揽月,提着贴地爬行的老汉,向身旁侧摔过去。
就在这时,他听得耳后“咻——”一声,一道竹风携霜迫至。
竹茹这招“心空空”,变散为收,将这七十二道竹穗聚散成束,合抱为一,道道相连,参差相倚,形若竹管,外直中空,它不似“七十二道碧筠飞”,意在乱目分心而多箭散射;它,聚力凝一,目标明确,意在一发破的,夺人性命。
接招之人,往往会被其似散非散似聚非聚的形态所迷惑,凝神望去,似千叶飘雪,似万箨乘风,不识其锋芒之所在,不辨其碧筠之所往。只一刹那的恍惚,便已错失反手之机。
此刻,这支竹箭正朝着铁鹞子后背那处早就被锁定的部位发足奔去。
铁鹞子恼其背后偷袭,也不再坐以待毙。他一手按住老汉,一手奋力将铁笛斜掷而出,连瞄都没来得及瞄一下。
只见一条黑影从七十二根竹穗当中仅容一笛之身的孔隙之间以间不容瞬之势穿梭而过,迅如飞凫,捷似游鱼,这一见缝插针之巧之妙堪称完美!
而更为巧妙的是,它竟后发先至,先于“心空空”击中了对方,径直撞到了竹茹的肚腹之上。
“啊——”竹茹一声惨叫,向后连退数步。
踉踉跄跄之中,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鞋底踩到了一个又圆又滑的球状物什,不遑细看,她身子的重心已无可挽回地向后跌去,一败涂地的结局也提前写在了她那瞿然失色的脸上。
不过,上天并没有让她的结局就此狼狈地草草结束。一条有着男性力量和女性芬芳的手臂拦住了她兵败如山倒的身躯。
竹茹本以为自己这回会摔个四仰八叉的狗模样,可出乎意料的是,自己这副宛若飘瓦的身子竟安然停在了半空之中,飘然后退几步后,还不自制地倒进了一个那人的怀抱之中,连带那万茎秀发也情不自禁地散落在了那个怀抱里。
竹茹惊慌失措地凝眸相顾,眼前乃是一张俊雅男儿的面孔。面容清秀,五官端正,比之一般的江湖人士多了几分儒雅之气。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虽然不算大但很有魅力,深色的瞳孔之中隐约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凄迷之色。
看着对方拘谨而彷徨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竹茹显得有些局促。她低眉转首,想避过那人的眼神!可那人眼中那一抹深情的深色,又让她有些不忍拒绝。
那人痴痴地凝望着竹茹,从眉宇到发梢,从嘴唇到耳际,仿佛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是属于他的一般,他既可以肆意地贪看,也可以恣意地亲触。
趁着竹茹惊魂未定之时,他还将手心悄然转移了位置,从其腰肢上移至肩膀,以稳稳地托住并不沉重的竹茹。
这样的小动作,竹茹浑然不觉,只觉背后一阵酥麻。须臾间,红晕飞腮,心旌摇动,整个人都跟着了魔似的魂不附体,连对方的一句问候她都忘记了回答。
当是时,红粉在前,青丝在背,柔腕在握,软玉在怀,柔情在眸,波澜在心。
若不是听着师潇羽一声疾喊,竹茹都不知道该如何推却这突如其来的深情,更不知道该如何平复自己躁动不已的心跳。
从那人怀中抽身出来的时候,竹茹低头道了一声多谢,而那人只是轻轻一笑。
原来,在竹茹倒入那人怀中之时,她的那七十二道竹穗并没有败倒,虽然被铁笛破了阵形,但是其劲头不减,依然依照着主人的旨意朝着铁鹞子飞奔而去,只是偏离了那个最佳的位置。
吴希夷本想上前相助,但遍览这些袖手旁观的看客,每一个都不似什么善类。未免师潇羽再遭意外,吴希夷一直都不敢轻易挪步。
但眼下的情势实不容他再袖手旁观。竹茹与南星似是被铁鹞子给激恼了,出手越来越急,也越来越狠,吴希夷意恐二人伤了铁鹞子手下那位无辜的老汉,所以他先是乾坤一掷,出手帮铁鹞子挡了南星斜出一剑,而后再转身帮铁鹞子应付这比空无剑更利更猛的“心空空”。
竹茹这“心空空”,江湖上能躲避之人寥寥无几,能当锋者,更是少之又少,吴希夷心下大急,随即奋不顾身,跨步而出。
一旁的南星因着吴希夷出手,早已收剑回身,按兵不动。见铁鹞子抓着老汉左躲右闪,危在顷刻。
可怜那老汉一把年纪,就像一只任人摆布的小鸡一样被人拎在手心,左磕一下,右碰一下,一副老骨头眼见都快要散架了。
南星本想提醒他“小心”,可“小”字还没出口,便见吴希夷闪身而至,一招玉壶星转,将老汉抢了过来,出手之时还在铁鹞子的右臂上使劲搡了一把,铁鹞子向左一偏,倏忽之间,恰与那七十二道锋刃擦肩而过。
这个瞬间,看得师潇羽是目不暇接,又心惊肉跳,失声的喉咙里已不知道该说什么。
铁鹞子手捂其肩,鲜血浸浸,而一旁的吴希夷也鲜血淋淋,只见其右手虎口处破了一道两寸来长的口子,谁也没见到他是怎么受伤的,皆以为是心空空之斜锋所伤,吴希夷自己也是稀里糊涂。
这场无分胜负的比斗,比得痛快,斗得精彩,只是以两败俱伤而收场,略有些遗憾。
不过,对于竹茹而言,最为遗憾莫过于,她还没来得及问连那位陌生男子的名字,那人却已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做得好事不留名,偏留情来惹人记。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