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他在瞥见铁鹞子典璧这孤傲的身影,他就预感到师潇羽一定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把这顿饭吃完,可当他有此预感时,已为时已晚。
没等他想到对策,师潇羽那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早就打起了小算盘。他只能巴望着典璧快点吃完面然后速速离去,省得二人狭路相逢徒惹一身麻烦。
方才师潇羽挑衅青枫八骏的事,吴希夷因为“袖手旁观”,而被祁穆飞喋喋不休地埋怨了一路,这下要再生出什么是非来,这祁穆飞可不是要跟他没完没了一整晚了。想到这,吴希夷就觉得头疼不已。
“典兄,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今日咱们遇到了,不如一起坐下喝杯酒?”吴希夷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向铁鹞子发出邀请。居中调和,总不能隔着半间酒楼扯着嗓子相互喊话嘛。
“跟天下第一酒仙喝酒,还有人说不好的吗?”铁鹞子也不推却,大袖一挥,亮出一截铁蛇。
这铁蛇虽精铁铸就,却身如盘蛇,能屈能直,锐如霜剑,却柔若无骨。铁蛇之名,名副其实。
铁鹞子挽出三尺蛇鞭,于膝前一垂,只见那根蛇鞭忽地周身一紧,首尾两端蓦地一挺,犹如出水之鱼从地面跃然而起,那一个打挺就好似这根绵软的银蛇忽然之间生出了钢筋铁骨。
须臾之间,鞭身上那密密缠就的鞭绳也随之紧绷了起来,犹似一位角力者在搏斗时那一身精心雕刻的肌肉,充满力量,也充满斗志。
谁道弱骨难支,那三尺铁蛇往地上一竖,直如松坚如铁,“咚”的一声还铿然震耳。
谁道朽木易折,铁鹞子以半朽之身,倚蛇为拄,跬步为一,千里蹑风,尽管足下不便,但他行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半点朽弱之色。
他一步一斜地移步过来,然后当仁不让地在吴希夷的对面坐了下来。周围的人见到他那张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面容,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四散而逃。
而他,似乎早已习惯了人们这种大惊小怪的眼神和这种当着人面说三道四的无礼,脸上没有一丝不悦,也没有一丝戚容,踽踽独行,漠然置之。
他也不管吴希夷是否愿意,一坐下就伸手把吴希夷跟前的那一大碗酒给抢了过去,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这下,酒足饭饱,心满意足。
南星和竹茹起身退席,一脸戒备地侍立于师吴二人身后。
“丫头——”铁鹞子典璧掼下酒碗,斜眼瞥向师潇羽。
“前辈,这是我们的祁夫人,还请您说话尊重点。”南星抢声喝道,两道秀眉如剑倒竖,气势凛然不容侵犯。
“哼!我跟你们夫人说话,你一个婢女插什么嘴!”铁鹞子拍案叱道,南星勃然大怒,正欲还嘴却被竹茹拦了下来,可这铁鹞子才不懂得什么适可而止,继续口无遮拦地嚷道:“哦,忘了,你不是婢女。你可是祁门十二重楼十三楼主之一啊。十三之一而已,傲什么傲!”
南星性子急,听他这阴阳怪气的一顿奚落,登时就气得火冒三丈,再加上方才那一枚迫在眉睫的干炒豆子害她悚然心惊,刻下,她恨不能立时拔刃出鞘,以泄心头之愤。
但性格素来不愠不火的竹茹还是把她拉了下来,劝其暂且忍耐。
吴希夷以嗔怒的眼神睨了南星一眼,又以赞许的目光看了竹茹一眼,然后转头对着铁鹞子道:“典兄,羽儿好歹也是祁门的夫人,当着她俩的面,你怎么也得给羽儿一点面子啊。”
“哼,那姓祁的给她名分了?”
铁鹞子冷哼一声,见众人默然,他再次气壮起来,大怒道,“那叫什么祁夫人,打肿脸充胖子呢?名不正言不顺的,要这虚名作甚!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姓祁的好男儿也不少,她若贪恋这祁夫人的名头,你给她另寻一个祁姓好人家便是,实实在在的也没人敢说一句闲话。”
铁鹞子气呼呼地冲着吴希夷吼道,不给吴希夷留一丝情面,只留给他一脸满是酒味的唾沫。
吴希夷大手拭面,良久无话,表情又是尴尬又是羞惭!典璧这番话表面是在斥责吴希夷不作为,实则也是在指责师潇羽本人不该恋栈虚名。
师潇羽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茶盏,一言不发。
而她身后的南星却对典璧这番话感到十分气愤,她戟指怒目,断声喝道:“你!”
这一次,竹茹也忍无可忍了。在她二位听来,铁鹞子典璧分明就是诋毁祁门中伤祁穆飞,这是她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
“你,你什么!告诉你,老子不怕你,也不怕你,更不怕你家那位傅粉小儿祁穆飞!”铁鹞子拿着凶横的目光在南星和竹茹二人身上先后一掠而过,还恶狠狠地故意大声叫喊起“祁穆飞”三个字。
那挑衅的眼神,那可怖的脸面,不时抽搐的脸颊带动右边的眼睑也跟着颤动了两下,这种面部反应给人的直接感观是,他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他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还很容易为自己的情绪所支配。此刻的他就好似一块爆炭,半点火星子都能火冒三丈。
吴希夷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点燃这把火的竟是竹茹。
“祁爷名讳,岂容你轻侮!”
竹筅凝风,其势逼人。
风过铁笛,呜咽中鸣。
铁鹞子仰天大笑一声,于嘴角处露出阴狞一挑,傲然蔑笑道:“哼!我偏要直呼,你能奈我何?不服,放马过来啊!”
这个狂妄的人有意挑战南星和竹茹两人,一再拿言语和动作激恼二位出手,这下算是如其所愿了。
南星的空无剑最先出鞘,霜刃过目,闪过一道耀目的白光,铁鹞子典璧仓促闭眼,已失先着。竹茹趁机上前,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眸在铁鹞子狭窄的背脊之间为她手中的那柄竹筅觅得了一块最佳的用武之地。
说时迟那时快,铁鹞子抱臂后仰,以避锋芒,后仰之时,他还用他那条健全的腿往左近师潇羽的凳腿上猛然飞出一脚。
师潇羽不暇反应,连人带凳向后滑了出去。幸而吴希夷眼疾,仓促之间,他摸到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即时飞掷而出直追其后。最后,那葫芦撞击到急速滑行的一条凳腿上,凭借其刚猛之外力改变了凳子的运动轨迹,在几次回旋之后,坐凳终于在楼梯口刹住了它的脚步。
可那座上之人却未能就此止住这不由自主的惯性作用。
一阵晕眩的回转之后,师潇羽只觉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外飞了出去,紧接着,她那已经失去平衡的身体开始快速地向下向后的方向掉落。
苍白的火烛、陈旧的屏风、褪色的布幔、剥蚀的窗牖,以及那段狭长而陡峭的楼梯,她这视线转换的轨迹从她身前到身后正好划了一个标准的半圆。
天在旋,地在转,所有的事物都顷刻倒置了过来。师潇羽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从二楼向一楼坠落,她慌张地挥舞了两下她的那一双手,以期能够抓到什么。
万幸,她抓到一只大手,不,是那只大手抓住了她。
她获救了。
倒在吴希夷怀里的师潇羽,像极了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面无一点人色,身后还一个劲儿地冒着冷汗。
良久,惊魂稍定,然,心有余悸。
而这厢,竹茹和南星二人与这铁鹞子,鏖战正酣。
二人从后合攻之时,铁鹞子先是借着师潇羽分散了二人的注意力,故而二人就此错失了最好的攻击时机。此后,铁鹞子一直身不离座,全神戒备。
南星挺剑斜刺,竹茹仗筅横出,金刃破风,碧筅飞雨。一柄长剑,如流星掣电般急速飞舞,如影随行的随着铁鹞子的黑影纵横偃仰,步步进逼,剑剑追心。这铁鹞子只是一味后退,除了凝神拆招,倒无余暇再顾其他。
此时,店中的其他客人早就东逃西窜,剩下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也都缩颈蜷腿地躲藏在角落里,生怕刀剑无眼一不留神误伤了自己。
也有个别好事之徒不想错过这扣人心弦的比斗而没走的,他们或负墙而立,或隐身于中柱之后。有人喝彩叫好,有人叹息惋惜,有人张口结舌,有人魂飞魄散,有人摩拳擦掌,有人耸肩缩颈,各种表情,各种心态,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不过,这大多数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南星和竹茹身上,毕竟两位女子展露功夫,并不多见;再者,铁鹞子固步自封固守原地,在招式上并未有太多的变化,也没有太多出彩的地方。
混不如竹茹的七十二道碧筠飞变化多端,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那七十二道竹穗时如天女散花飘似雪,时如天河倒悬倾似雨,时如千树银花一刹开,时如万壑风生九霄彻。咄嗟之间,妙招纷呈,气象万变。
及至这“七十二道碧筠飞”降至地面时,人们才看清楚这每一道尖利的竹穗就如同利箭一般闪烁着触目惊心的青光,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然而还未等人看清那青光之本体,陡然间刮起了一阵大风,疾风掠草,扬尘拔木,飞沙走石,排山倒海。观者虽远远望之,仍觉脸上寒风刮面,有如刀割。有些经受不住,闭上眼睛,索性躲到了墙柱之后,只听耳边风声呼呼,许久不绝。
疾风过后,众人才睁眼探出头来。但见地面上七十二道细长而齐整的“箭痕”,长短如一,深浅一致,长者一尺,深者三分,足见此人下手之决心。
再看这铁鹞子倒是神色依旧,身上也未见一处伤痕,虽然适才招架时,他左支右绌的略显吃力,但此人反应敏捷,每次见招即拆招,倒也没有落人下风。
吴希夷挺身护在师潇羽身前,伫立在侧,却不相助,大有作壁上观的意味,手中的酒葫芦停留在嘴边,随着那一双好奇的眼睛一道欣赏着二姝擒龙的精彩画面。
凭其经验,吴希夷早就看出来,这铁鹞子若肯出手对付南星和竹茹,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他却步步相让,毫无攻敌却敌之意,不仅如此,他似乎还很享受眼前的这场打架,直如他对美酒之耽嗜,越饮越欢,越欢越酣。
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百局新。此中趣,此中妙,吴希夷最是了然。
也因如此,他才迟迟不出手,静观其变。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