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颔下骊龙珠

看着这老汉轻松而敏捷地卸下七盘菜来,四个人尽皆赞叹不已,没想到这小地方竟还有这样不凡的高手,只是看着这“高手”衣衫褴褛,鞋袜补丁,不由得又有几分心酸。

这一路以来,除了新奇的好玩的异乡风情,除了别样的好看的锦绣河山之外,他们也亲眼目睹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种景致。

灰暗而苍茫的天空下,荒凉而贫瘠的土地上,几株光秃秃的老树伫立在刚被北风肆虐过的田埂上,虬曲的树根衣不蔽体地裸露在地表,犹似不久之前才被某种贪婪的生物刨挖过。

苍白的日轮在连山的暮霭之间若隐若现,由于它的暗弱,天与地之间的分界线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整幅画面被一种单调而枯涩的灰色压抑着,死气沉沉的令人感到窒息。

师潇羽仰望着天空处的留白,不由得呆想,若是柳云辞来画,那几株老树上当会有几只寒鸦点缀以添生趣,绝不致这般萧索这般死寂。

那一天,他们在这副画卷里走了好长的路。一路穷山恶水,尽是不毛之地,好不容易途经一个村庄时遇到了一家挂着“川”字旗的酒家。

就在这里,师潇羽差点被一帮光着腚的小孩子们给“打劫”了。

当是时,师潇羽和杏娘正在一家卖馉饳的脚店里歇脚,其余四人吃饱后先行回到了马车上,整顿车马,准备继续赶路。过得片刻,二人也起身向马车这边款步走来。就在二人出店门没多久,不知从哪窜出来十几个又瘦又小的孩童来,他们将二人团团围住。

双方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手,就好像双方都受了惊吓,一时之间都没了主意。

踌躇片晌,师潇羽先声夺人,以狐假虎威的语气喝令他们让开。可这十几个孩童犹似初生牛犊不畏虎,不但不让开,还在一个瘦高个的指挥下一哄而上。师潇羽见势不妙,顿时大叫了起来。好在南星和竹茹闻声而至,毫不客气地“教训”了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而后,在杏娘的细心询问下,才知他们是附近村里的孩子,有的还是孤儿,因为家里没饭吃所以才出来抢饭吃。

这脚店的店主颇为仁善时常接济他们一口饭吃,只那婆娘不十分善,总放狗子咬他们,所以他们不敢入店行劫逞凶,只在店外候着,俟那些外地来的面弱可欺之人,逮其出了店门,他们便做此“南塘一出”,但从不伤人命,也不狠命逼索。

十几个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黝黑而皲裂的皮肤就跟这瘠薄的土壤一样缺乏养分与水分。

每个人都光着脚,看那脚的大小分明就是一双双孩子的脚,可是却无法让人用稚嫩这两个字来形容。厚实的脚掌踏在硬邦邦的冻土之上,好像已经毫无知觉,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痛。脚背上的黑土与冻疮厚厚地覆盖着,显得焦枯而嶙峋,但脚踏实地的底气却让它们多了几分比生命还坚实的意志。

他们身上穿的大多还是夏天的一层薄单衣,那衣服上的窟窿一个比一个多,一个比一个大。寒风呼呼吹来,两个破旧而肥大的袖筒就顷刻鼓胀起来,露出一双双又黑又细的手臂。几个个子稍大点的,他们的衣服都已经没有一条完整的胳膊了,捉襟见肘的衣袖将身上好几处深浅不一的伤痕裸露在人的眼前。

杏娘看着他们,不由得联想到了那几株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的老树,心头顿生怜悯之意。所以,好言训诫一番之后便放走了他们,只留下那个个子最高的看似团伙头目的大孩子。

杏娘观其面色铮铮佼佼,与别不同,遂有意规劝他从善,可没想到那个孩子却颇为坦然也颇为自豪地告诉她,他马上就要“上山”了,等他上了山,就不会再在这儿欺凌善弱了。他还说,等过几年,他还会回来接自己的这些弟兄一起上山去。

杏娘明白他所谓的“上山”是什么意思,这不是一条正途,一旦上山就很难再下山了。可她也看得明白,山路虽险,却还有活的希望;平地虽平,但结冰的道路已容不下他的一双脚。

原本杏娘还想用“冬天马上就会过去,春天马上就会回来”这样鼓舞人心的话劝一劝他,可当她回想起他们这一路所遇到的那些道貌岸然的肉食者们率兽食人的残酷画面时,她立刻从嘴边收回了自己这句话。

吴希夷原本建议帮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找一个好的经纪给他们寻一份活计,但这个少年老成的男孩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因为这个世道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干活,已经活不下去了。

他之所以会落得今天这般无父可怙无母可恃的境地,就是因为他以前太本分太老实了。

小男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好像那个地方有着某样温暖的东西让他留恋至今。尽管那个东西离他很远,但每次他望着它的时候,它依旧可以温暖他那孤独而凄苦的眼神。

然而,当视线转到近前时,他的目光却忽然冷却了下来,换上了一种坚毅却还略显青涩的保护色。

在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有人看到的是满目锦绣满目琳琅——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柔软与美好,而有人看到的则是满目荆榛满目疮痍——他们用自己的双脚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粗砺与泥泞。

时隔多日,师潇羽的眼前总还时不时地浮现出那个男孩在听到她那一声厉喝之后所流露出来的眼神,“我一个光脚的还怕你一个穿鞋的?”每次想到那个眼神,她都会忍不住发笑,不过她所笑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她自己。

“竟被一个毛孩子给吓住了!”往事不堪回首,师潇羽既感到懊恼又感到羞惭。

“上菜咯——”

师潇羽正兀自郁郁之中,耳畔又响起了老汉他那独特的吆喝声。

“云蒸茄子!酥炸茄子!香烤茄子!慢用!”这回卸下盘子时,老汉报了这三道菜的菜名。

“怎么这么多茄子?又是蒸,又是炸,还有烤的?!”南星大感诧异。老汉报完菜名,依旧老样子,连一张热脸都舍不得给,转身便走。可还没走出三步,就听得他“哎哟——”一声,身子应声栽倒在地。

众人还未看清老汉是如何倒地的,转头只见竹茹的双箸之间多了一颗干炒黄豆。南星缓缓抬头,望着这颗离自己眉心不过寸许的豆子,她心上陡然一凛,头皮一阵发麻。

“哼!竹引清风!碧筠公子果然好身手!”与此同时,角落里响起了铁鹞子典璧又尖又细的声音。

“承让。”竹茹慢慢松开右手五指,拇指和食指两处关节隐约感到一阵酸麻。

“原来是苍樵寨寨主啊,吴某不知你也在这儿,失敬失敬。”吴希夷没说实话,典璧这落落寡合的孤家寡人做派,有谁能不注意到他呢?

“哼!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身边的丫头也不知道吗?”铁鹞子典璧也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了吴希夷这心口不一的客套,嘴里还不住地大嚼着一大块油汁淋漓的肥羊肉,腮帮子一张一合快速而有力地上下蠕动着,看得出来他的胃口还不错,连跟吴希夷说话的时候,他都没有回过头来。

他一人独享的那张桌子上已累着三个一样大小的空碗。师潇羽第一眼瞧见他时,他的跟前还只有一个空碗,这一会会的功夫,他又将两个大碗一扫而空了,空碗上还绵绵地飘散着残羹未尽的热气和食物的味道,这独特的风味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吃的是他让厨房特制的臊子面,不消说,这又是田二信口开河之功。

看他身前的那碗臊子面,面条细长,厚薄均匀,臊子鲜香,热气腾腾。在这玄冬猛寒之季,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若能食此汤饼,当最为痛快。

可这铁鹞子却只顾自己大快朵颐,全然不顾这四个饥肠辘辘的饿鬼,哧溜哧溜地又将这第四碗面吃了个精光。

光听他吃面时狼吞虎咽的吞咽声和喝汤时酣畅淋漓的咕咚声,就足以让人口角生津涎水肆流了。当下,他快饮快啖,已用完了四碗臊子面,肚饱身暖,五脏俱欢。

“原来是秦樵关的典叔叔啊。”师潇羽略一施礼道,“怪不得我刚才看你那支铁笛有点眼熟呢。”

“我与你素未谋面,何来‘眼熟’之说?”典璧问道,依旧没有回头。

“你和你的那支铁笛,我是第一次见,可你铁笛上的那个字,我可是见了不下百次了。每见一次,我都会想起尊师在黄河之上的九曲龙歌,可惜啊,如此好音,竟成绝响。”

师潇羽话中带刺,典璧焉能不识。但这种场合,以他的身份,是决计不可能和这样一位晚辈一般见识的。

“臭丫头,把我的‘骊龙珠’还我,它可不是你小娃娃的玩物!”铁鹞子厉声喝道,他腰间的那支乌黑发亮的铁笛和那“骊龙珠”一样,闪烁着凶狠的寒光。

而师潇羽却不为所惧,听到“骊龙珠”三个字,她还眼前一亮,不无欢喜地将骊龙珠捧掇在手,把玩了起来,全然没有理会铁鹞子的喝令,口中还半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原来就是传说中的骊龙珠啊,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你想要回去,那你自己来拿啊。”师潇羽的语气不无挑衅之意,吴希夷听了心里直打鼓,后悔自己不该当着师潇羽的面拦截那颗骊龙珠,就该让她吃点苦头长点教训才是!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