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见吴希夷答得爽快,小二的心头顿生狐疑,“那若是真的呢?”
师潇羽笑了笑,从身前取过一个装着果子的银盘来,将果子倒在一旁,然后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摸出了十两银子来,置于银盘之中,犹似这十两银子于她不过是小菜一碟。
“若是真的,这十两银子,一半归你,一半归你师父。”师潇羽说着,就将银盘推到了小二跟前。
贵金属醒目的贵气一下子吸引了周围人的眼球,尤其那位长腿鬼,那垂涎三尺的眼神顿时酸了起来,口袋里的二十个铜板也顿时没了声响。
“仅此而已?”
不过,小二哥的语气似乎犹嫌不足,但目光却颇为淡然。
“怎么?嫌少?”师潇羽瞥了一眼小二,问道,“好,那你说要多少?”
“我说了,你就能答应么?”
“当然!你尽管开口!”
为了不在人前示弱,师潇羽想都不想就脱口答应了对方,当然,有吴希夷这座靠山,她也确实有财大气粗的底气。
周围的人听罢,一个个面面相觑,惊得目瞪口呆,有在背后猜测她来历的,也有在背后耻笑她逞强的;有在面前劝说她不该不先问清楚就答应的,也有在其面前撺掇小二狮子大开口的。
但谁也没想到,小二的回答竟是:“这十两银子,我分文不要。”
周围之人一听,这次的表情更为震惊。半天,寂然无声的大堂里才再次鼎沸起来。听着他们唏嘘不已的声音犹似自己嘴边的一块肉掉了一般,既是心疼,又是懊恼,有人还忍不住冲着小二叫骂了起来。
连师潇羽也没想到这个对同伴二十文赏钱艳羡不已的人竟对自己的十两银子不屑一顾,她不禁再次打量了一眼他一眼,可她怎么也没瞧出来,他身上哪里有那一股子富贵不能淫的志气。
只听他接着说道:“我只要你当着众人的面把刚才那句“挂羊头卖狗肉”收回去。”
在众人不理解也不赞同的眼光里,这位小二的做法实在是太过意气用事,而他说的话更是十足的孩子气。
“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吴希夷忍不住笑道。
“那我不管,那是你们答允的。”小二涨红了脸,理直气壮地还道,那略带一丝自得的目光暗暗瞥了师潇羽一眼,见师潇羽凝眉不语,他趁机又道,“还有——”
“还有?”吴希夷诧异地停杯下来,斜瞟了小二一眼。
“怎么你们反悔了?”小二双臂交叠于胸前,带着坚决不容对方反悔的口吻敞声问道。
师潇羽默然片晌,和颜悦色道:“没事,你尽管说。”
小二转眸瞥了一眼师潇羽,朗声道:“你得当面向我师父赔礼道歉!”
“若我真的冤枉了他,那赔礼道歉自是应当的。”师潇羽答应得甚是爽快甚是利落,一旁的吴希夷急忙想出言替她回绝都没来得及。
那小二见她神情自若,犹成竹在胸,更是诧异不已,犹疑之间,不由得自折了几分自信。
那位与世隔绝的黑衣人闻言,也不自禁停箸顿了一下,直到听到师潇羽的后半句话,他才复又动起筷来。
“但如果是假的,那你师父也必须当着众人的面把这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
尽管这位小二对师潇羽如此阔绰的出手也颇为惊讶,对眼前这白花花的银子也忍不住贪看一眼,但他心里始终顾及着师父的尊严,未曾将这眼前之利放在心上,只一心要保全师父的名声。
所以刻下听到师潇羽的这个要求时,他既是气愤——师潇羽分明是在找茬,尤其是那“弄虚作假欺世盗名”八个字尤为刺耳;又是气苦——师潇羽提的要求并非他这个徒弟可以作主,本该先向师父请示才行,可若这时不应承下来,倒显得自己亏心了一般,他不情愿就这么输了志气。
尽管师潇羽的神色让他产生过些许的动摇,但他依然还是相信他的师父,也相信那味八珍是真的。所以,他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迟疑。
“嗯——”小二一时委决不下。
师潇羽仿佛看出了他的难处,有意无意地转过话题道:“你是不是想问这真假怎么个定法?”
小二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你师父一定和你说过,制作味八珍的重点在于,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浓,咸而不减,酸而不酷,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师潇羽道,“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品鉴味八珍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五味小鲜!”
“那是什么?”
小二满面疑惑地望着师潇羽,不过,师潇羽故意卖起了关子,她缓缓地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方才不紧不慢地露出两行碎玉道:“等你把你家的味八珍端来,我就告诉你。”
“如果你师父对我这品鉴方法有什么异议,你也可以请他出来与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分辩分辩。”最后师潇羽又补充道:“当然了,如果你师父不愿意接受我的品鉴,那你就不必端上来了。我不想强人所难!”
小二将信将疑地瞅了师潇羽一眼,师潇羽则颇为淡然地品了一口茶,眼角略略瞥了一眼那位只知闷头吃面的铁鹞子。
吴希夷闷闷地喝了一碗酒,不作声,而那眼神似乎在告诫师潇羽:莫多事。然而师潇羽的回应是“我偏不!”
“好!咱一言为定!”小二一扫脸上的踌躇之色,昂然答应道。
“山八珍,水八珍,不如七星楼上味八珍!”伴着一声悠扬而自信的唱念,小二故意回头对着那长腿鬼投过得意的一瞥。
师潇羽看着他那副扬眉吐气的模样,好气又好笑!
“慢着——”
小二正拔足欲走,师潇羽突然又唤住了小二,连吴希夷都愣了一下。
“我菜还没加完呢!”
“哦!?哦——娘子,您还要加什么菜!尽管说!”
“你不是说你们七星楼比鼎丰楼做菜做的好嘛,又说你们铛头怎么怎么厉害嘛,那就请他帮我们做三道菜!”
“敢问娘子,是哪三道菜?”
“是这样的,上次我们在鼎丰楼的时候,尝了人家几个菜,我觉得都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你们的铛头能不能做出来?”
“娘子,你尽管说,他鼎丰楼能做,我们七星楼保管能做出来。而且做得比他鼎丰楼还要好!”
“好,那你可听好了,第一道菜:云龙在天!第二道菜:金友玉昆!第三道菜:蟠龙吐耀!就这三道菜!你可听好了?”
“呃……”小二一脸茫然地挠着脑袋,三道菜,没有一个听说过的。
“怎么不会做啊?”
师潇羽小手一钩,示意小二近前听话。
那小二驯服地献上耳朵,一边听一边点头,以示自己耳听心记,无有疏漏。
师潇羽在他耳边窃窃说完,便听得“叮叮当当——”一串清脆的响声,三十个明晃晃的铜板在白净净的茶碗中擦壁而落,犹如三十个跳梁小丑在欢蹦乱跳。金石相击,铿然有声,引得旁人纷纷引颈侧目,唯铁鹞子例外。
师潇羽将那茶碗递到小二跟前,半是叮嘱半是威胁地言道:“可都记好啦?别弄差了啊!若是我叔叔吃得不痛快,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
小二笑嘻嘻地接过来,咧着嘴道:“放心,小的一定给你办好!”说完,从邻桌上拾过一个洁净的茶碗置于师潇羽面前,注茶七分。末了,他还不忘附问一声:“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叔叔爱干净,一会行菜,你可别碰啊,看你满手脏兮兮的,没的弄脏了我们的菜!你就让那老汉上吧!”师潇羽吩咐道。
虽然小二瞅着自己的手比那老汉的手白净的多,不过师潇羽既然这么吩咐了,他也乐得听命,毕竟这里头有三十位孔方兄的面子呢。
“好嘞!小的一定不碰。”小二满口答应,唱了个肥喏,转身要走,却又被一张大手拦住了去路。
“等等——”这粗重的声音,来自吴希夷,“我也加一道菜!”
小二掬着笑脸问道:“这位客官,要加什么菜?”
“一大口。”吴希夷道。
“什么?”小二好像没听清楚,俯下身来又问道。
“一大口。”吴希夷不耐烦地重复道。
“一大口?”小二这回好像听清楚了。
“对。”吴希夷的语气颇为不耐,小二不敢再问,他回头望向师潇羽。
“去吧,你就去你那铛头说这菜名,看他会不会做。”师潇羽也不与之解释,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小二。回头又看到店内厅柱上两行诗:山八珍,水八珍,人生百味不足贵。山一重,水一重,秋风万里不须归。
师潇羽总觉得有点眼熟,却也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吴希夷在旁自斟自饮,默然不语。
“九叔。”
“怎么了?”吴希夷闷声应道。
师潇羽凑近问道:“一大口,是什么菜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啊?一大口,这名字也忒……草率了吧,可一点儿都不鼎丰楼啊。”而吴希夷则压低声音反问道:“那云龙在天、金友玉昆、蟠龙吐耀,又是什么菜啊?我怎么也从来没听过啊?”
“你一会就知道啦。”师潇羽嘻嘻一笑,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鬼灵精!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哪有搞什么名堂啊?”
“那你跟那小二偷偷说什么呢?”
“我只是提醒他,那红烧肉一定要用苏北的秋油腐乳煨透,那鲟鱼一定要用唐氏炒法,那蒸鸡一定要用没下过蛋的童子鸡,腹中再塞黄芪一两。”
吴希夷微微一笑,一丝不经意的感动轻轻地落在了他眼角的细纹之中。
这几样都是鼎丰楼的招牌菜,也是吴希夷和杏娘一致认可的菜式。吴希夷猜测师潇羽一定还对小二嘱咐了别的内容,比如,祁穆飞不喜欢在鱼汤里加胡椒,不喜欢在冬芥中加醋……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