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回青枫浦的时候不再钻穴逾墙,白露寒决定无论如何都拿到息心丸,但是他又不想留下来与秦樵关拼个你死我活。可若不留下来帮他们,他们又怎会把息心丸给我呢?
白露寒左思右想,在是去是留的问题上,他踌躇了很久。
忽然之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对啊,我怎么忘了,我是来找他们做交易的,凭什么要我为他们舍身卖命!
想到这里,白露寒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原本我还想着怎么谈我们的交易,现在可不是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么。
明日他们与秦樵关两虎相争,不管最后谁赢了,都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到那时,我青枫浦再出手,那这祁穆飞进退路穷腹背受敌,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过我青枫浦有好生之德,决不干这种趁火打劫之事,只要祁穆飞一会儿肯乖乖交出息心丸,我就放他一马。生死攸关,谅他也不敢说个“不”字。
满腹机心的白露寒终于在再三的考虑之后作出了决定。
自以为算无遗策的他脸上微露着成算在心的得意之色。除此之外,他还准备在拿到息心丸之后,好好清理一下门户,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也是时候给青枫浦的将来物色一个新的继承人了。
想到这里,两鬓皤然的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岁月不饶人”的感慨,感慨完,他又忍不住瞄了杏娘一眼,虽然杏娘沉肃有威,但是她眉眼间一笑嫣然的情致和唇齿间红酥如腻的风韵,恰能无声无息地撩动起他内心那一点将熄未熄之星火。
年华垂暮,雄心未已,在这方面,他二徒弟的悟性比他其他所有的弟子都要高。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其他方面,这位二弟子就不太尽如人意了。
就好像当下,他的两个膝盖毫无尊严地落在地上,让他这个当师父的丢尽了颜面。
好在,他这么多弟子不尽是庸庸之徒,也不乏能干的,就比如他的三弟子。
这还是他今天意外发现的。
这个弟子不仅能干,还颇念手足之情,这一点让白露寒十分之欣赏。
就比如当下——
“祁夫人,我二师兄在地上已经跪了很久了,您能不能行行好,先放了他?”白石窟情辞恳切地央求道,“要不这样,你放了二师兄,我来替他,要打要罚,悉听尊便,我绝无二话。”
“我二师兄擅作主张,与您私下交易,这是他不对。不过我看他已经知错了,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吧。若是他有别的地方冒犯您,我这个做师弟的在此向您赔罪了。”白石窟情致殷殷地为白石桥求情道。
“看你这人多会说话啊。”杏娘打量了他一眼道,“放心,我们也没想着要怎么他。让他跪在你师父面前,无非也是让他给你师父谢罪而已。”
“谢罪?”
“你可不知道,你这二师兄刚在我们俩面前说了什么话,尽是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肮脏话,还说是您师父他老人家指使他这么做的,我一听,这不是要败坏你师父的名声嘛。所以啊,我就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也好让他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说着,师潇羽手握刀柄,又睨了白石桥一眼。
看着刀刃上自己尚未干透的血迹,白石桥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感,从他的心开始生长蔓延,逐渐扩散到他的五脏到他的四肢,乃至全身。纵然平日里他如何能说会道,此刻的他也难以形容这种苦痛之万一。
有口难言,有苦难诉,他今日也总算是尝到了他平生所未品味过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种滋味在他舌底涌动的时候,他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平日里最讨厌的那个人——那个人此刻沉默着,好似犯了什么大错,但看他那委顿又呆滞的表情,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哼,这个人从来就是这么愚蠢,这么迂阔!白石桥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
“好了,他也确实跪了很久了,只要绣羽仙翁觉得这点惩戒够了,那你就带他回去吧。”杏娘一面向着白石窟吩咐,一面向着马车瞄了一眼。
白石窟回头向师父请示,白露寒对白石窟不擅作主张凡事以他为尊的态度感到满意。
相形之下,对面那位眼下的面目则丑陋多了,白露寒几乎不愿多看他一眼。
只见他将面色一沉,肃声发落道:“触犯门规,回去自己领罚去吧。眼下就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转过脸来,他又换上了之前那副蔼然仁者的面目,“有劳祁夫人费心管教,老朽真是惭愧啊。”
“仙翁客气了。至于你这不肖徒儿泄露的青枫十二令,您放心,我们不会外泄于人的。”杏娘坦然道。
绣羽仙翁微微一笑,以感其好意,心下却冷笑道,“青枫十二令乃为臣药,没有本门功夫作为君药,就算你把它倒背如流,也是无济于事的。”
“多谢祁夫人宽宏大量。”白石窟自师父那领了命,又向着“祁夫人”与师潇羽深揖到底,以示感激。
“白三哥可谢错人了,你应该谢你师父宽宏大量才对。”师潇羽也客气地还了礼。
其实杏娘和师潇羽本也不想扣留白石桥到现在,之所以到现在未释放他,这一来是因为白石桥那张嘴巴实在让人讨厌,二来也是因为她们不懂解穴之道。
适才吴希夷于他的上半身点了几处穴,使他双手无法动弹。刻下,吴希夷按照杏娘的“吩咐”以隔空解穴之法解开他的穴道。为了不使人察觉吴希夷在暗,师潇羽于说话之间漫不经心地拍了拍白石桥两处肩胛。
白石桥终于得释,不过他的心情却无法轻松下来。
起身前,杏娘教了他如何移除口中之“银针”——先以“屠门大嚼”之法先将“针体”嚼碎,然后吞进肚中,半个时辰后以“呕心”之法将其全部吐出,即可无虞。
白石桥听了,信以为真,将此秘法默记于心,然后满面羞容地走向了他的师父。
双膝离开地面的那一刻,白石桥还犹自未信,带着仇恨的眼光回头睨了师潇羽和杏娘好久,他才相信这两个女人真的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了。
他迈步向前走去。可才迈出一步,他又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倒不太想往回走了。是不想,还是不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二者皆有之,也许二者皆非。
白石窟见他停滞不前,还道他腿上不便,好意伸手过来搀扶,可白石桥却抬起肘尖,十分生硬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眼睛里还有几分鄙薄之色。
几位师弟纷纷拥上来,有人问候,有人搀扶,但白石桥都不与他们答话,这并不是因为他口中的“银针”还未吐去的缘故。
反应迟钝的白石湫是最后一个迎上前来的。
他查看了师弟脖子上的伤口,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来。白石桥看了一眼白石湫,以眼神拒绝了对方,但白石湫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小药瓶硬塞到了身边那位年纪最小的师弟白石英的手里,一面还吩咐道:“给你二师兄上药。”
从头至尾,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那一个短暂的眼神——他以眼神拒绝了他,而他则以眼神不容他拒绝。
白石桥从白石英手里抢过药瓶来,然后穿过人群,向着那位面容尊严的老者走去。他低垂着脑袋,拖着那两条灌铅的腿,艰难地走到那人跟前,然后双腿一屈,重重地跪倒在了那人面前。
眼见那向下弯曲的脖子已接近它折叠的最大限度,可那人却看都不看一眼,一点儿都不在意这根脖子在向下弯曲时所表达的悔疚之情,还不耐烦地把那人赶到了一边。
白石桥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冷遇,尽管膝盖着地之前,他就已经预料会是到这般境地,但真正面对时,他还是感到很难过。
忽然一阵酸风穿鼻,他感觉鼻子痒痒的胀胀的,鼻根部还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流急欲喷薄而出,其势汹汹,不可遏制,他紧急捂紧口鼻,但也来不及阻止这个响亮而猛烈的喷嚏了。
喷嚏过后,他的鼻子舒服多了,而他的脸色却顿时变得十分的难看。
他惶惶不安地松开他的五指,然后缓缓地摊开他的手掌心,手心躺着一枚裹满唾液的“银针”。
不,那不是银针。白石桥越看越疑心,越看越觉得那是一枚松针。
他猛然醒悟——上当了!
做一辈子狐狸,竟让鸡啄了眼睛,还是两只连翅膀都没长硬的小母鸡。一种被人戏弄的羞辱感顿时涌上心头,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推开人群,从马腹下掏出自己的一对金钩,怒气冲冲地向前奔去。
白石湫眼疾,见他取兵器,急忙喝止,却也拦不住那急若流星的一副弯钩。
杏娘转眸相见,急将师潇羽搡到一边,但那逆风回旋的金钩之刃还是划到了师潇羽那一抹鬟云一角,发髻间的一支白玉发钗也被其轻轻钩掠了去。
玉绾青丝系明月,金挑绿云散东风。师潇羽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软软地垂在她的背后,有几缕被风扬起,随风而舒,轻轻地飘拂在她的星眸月眉之间,倒是给她多添了几分娇柔之色。
她急忙伸手摸向自己的发髻间的玉钗,全然不顾及自己眼下的狼狈。她的双手毫不迟疑就摸到了那玉钗所在的位置,但此时,那个位置上并没有那支玉钗。
她一边继续在自己的头上摸寻,一边低头往地上去寻那玉钗的影子。
急乱之中,她看到她的那支玉钗正斜躺在离自己不远的乱草之中,已经断成了两半,她又是惊喜又是难过。
悲喜交加的她想都没想,径直拔足奔了过去。
她奋不顾身地去扑救她自己的那支玉钗,却丝毫没有察觉周遭的变故。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