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赤焰子昆莫

“为何要把它留下?”那人问道,没有立时解下箫来。

师潇羽昂然答道:“你师兄身上挂了彩,谁知道你会不会趁人之危,在这个时候置他于死地?看你这个人满身血气,也不像是个良善之人,要是被你追上了,那他可不就是必死无疑啦。”

那人听罢,仰天大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师兄。”

“才不是!我才不是关心他。”师潇羽一再否定道,小脸倏地涨得通红。

“你俩师兄弟同室操戈自相残杀,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情本与我无关,可偏偏今日我遇上了,就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师潇羽硬声硬气道,“你休想从我口中打听他的去向!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是不会助纣为虐的。”

“没想到,原来你是为我着想啊。怕我多行不义,故特此在这候我以图规劝!”这次,那人的笑声更为响亮,也更为得意。

马车中,吴希夷也差点笑出了声,他仿佛是看到了此时此刻师潇羽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少自作多情了!”师潇羽恨恨地白了对方一眼,算是对他那句话的一种无声的抗辩。

笑声过后,那马上之人的心情大好,他从身后拔出他的那支箫来,以一种与之粗犷的身形极不相符的温柔的目光轻轻地爱抚着它,尤其是上头的那个刻字——师潇羽盯着那箫上的篆体“凤”字已经许久,从第一眼见到它开始,她的目光里就有几分“觊觎”的意思。

抚之少顷,他又把它收进了背后的箫囊之中,眼角的余光轻轻地瞥了师潇羽一眼。看他那得意而轻蔑的眼神,似乎在说,就算是师潇羽这般精通音律的人也是不配持有他的这支凤箫的。

“丫头,本来今日你我头回相见,我是该送你一封见面礼。可是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曲不离口,管不离身,这笛和箫都是我们的命根子,是万万不能抛舍于人的。所以这箫,我是不能留给你了。”

马上之人回绝了师潇羽的要求,但是他作出了其他的置换方案,“要不这样,我把这刀留给你,算是我今日向你承诺的一个凭证。”

“什么承诺?”师潇羽问道。

“从今日起,我赤焰子昆莫若有任何残害同门的举动,来日就让我死在自己的刀刃之下。”

那人带着浑厚而雄壮的声音庄言宣告道,神色磊落,目光坦荡,看不出有丝毫的虚情假意。

只不过杏娘觉得,他当着师潇羽的面说的这番话,并不是说给师潇羽听的,而更像是说给车里的人听的。

“这话说得倒还有几分诚意。只不过我要你这刀也没什么用。”师潇羽脸上浮着为难的神色佯忖了片晌。

“嗯——要不这样,”师潇羽眉头一展,好似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呢,且做一回好事,替你照看它一日。”

“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去救你师兄,可这刀啊你带着也是沉重,安在马儿身上,也是负累。这马儿负累,自然跑不快,这马儿跑不快,你自然就追不上你师兄啦。可怜你师兄眼下有伤在身,刻不容缓,决不能叫这畜生耽误了你救人的大事。”

师潇羽一边表情凝重地说着,一边轻轻摸了摸那“畜生”颈上那一团柔软而光滑的鬃毛,那“畜生”也似乎很通人性地拧转头来,动了一下它那长长的睫毛,然后朝师潇羽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喷鼻,不知是表示亲昵的问候,还是不容侵犯的警告。

师潇羽眉头微微一蹙,向后退了半步,倒似有些惧怕这“畜生”,手中的缰绳也就此脱了手。

“如此甚好!只是有劳世侄女了。”赤焰子昆莫带着一丝意料之外的欢喜说道。他没想到,师潇羽这只狐假虎威的“拦路虎”竟还有转圜的余地。

“慢!”

昆莫高兴得有点早,正欲抬手,师潇羽就紧接着道出了她的“条件”:

“明日午时之前,你得和你那位师兄一起来取刀。否则,这把刀以后就不再姓昆的了。”

“好!明日午时之前,我定取回。”昆莫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

“那明天我去哪儿取呢?”

“一把杀鸡的牛刀还要择一个风水宝地来交接吗?”师潇羽微微一笑道,“我不是秦姑姑,你想找我,必然能找到!九曲黄河万里沙,一雁西风两天涯。师乐有信,秦樵无悔,咱们后会有期。”

“秦樵有信,昆竹无悔,咱们明日见!”话音未落,昆莫即竖起刀来,将血刃在鞋底利索地抹了两下,抹去了上面的血渍,然后提起脚尖,于刀头处着力一蹬。

只听一声脆响,那昆吾宝刀骤然飞身而起,金刃破风,泠然吟啸,其声起时尖细而急促,其声去时绵柔而悠长,看似无及风穿柳叶之弱,实则绝胜锥心刺骨之利。

吴希夷在车内闻得,只觉心口一阵刺痛,两耳也犹似被什么细物给刺了个对穿,他匆忙掩耳调息,却也无法立时消除这一霎那的刺痛所带来的痛苦。

一旁的杏娘看着他的五官突然拧到了一起,浑身似有揪心之苦色,知其有所不适,却也不知其缘何不适。过了好久,才见他平复下来。

因为这种痛苦,非内力深厚者无以体会。所以,杏娘和师潇羽都恍若未闻,毫无知觉。

只是那刀在半空之中翻跃时闪过一道白光,令师潇羽不寒而栗,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刀鞘和那刀身已如流星赶月之势向着她的脑后急急奔来。

说时迟那时快,转瞬之间,鞘落刀随,直没入柄,师潇羽只觉一股莫名的凉意从自己耳后掠过。

良久,她才想到回头看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吓破胆。那刀没处,离自己的脚后跟不过半寸。

师潇羽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一刻,飘风过耳,自己竟离死神是那么的接近,不到半寸!好险!可转而,她又不禁对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可笑——那该死的死神不是一直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她么,何曾远离过她?

看着师潇羽的表情并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转变,昆莫感到有些意外,心道:这孩子怎么了?小小年纪,眼睛里怎会有那样的凄凉之色?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她生出了一丝怜悯——她方才叫月儿一声姑姑,是了,她和月儿一样,都是孤儿,所以她们的眼神也是一样的。

昆莫在心里喃喃地说着,眼神也随之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昆莫问道,言语之中少了几分霜刀之锐气。

“旁门左道自然是走左边啦。”师潇羽朝着左边的那条道儿目指道。

昆莫略一拱手,随即策马扬鞭,驰辔而去,行得老远,方听得他头也不回地喊道:“丫头,照看好我的刀。”

师潇羽挥袖拂了拂那“畜生”放蹄时扬起的十里尘土,望着那红鬃烈马奔驰就道,风入四蹄,尘断骥尾,雨鬣奋张如凤举,骏骨敲铜撼神龙,浑如一头狂野的雄狮,矫健而孤傲地疾驰在深山丛林之间。

那身影,那风采,与方才驻马停留时那个沉静内敛的它,迥然不同。

“那人往右边那条道儿去了。”杏娘从车帘缝里窥见昆莫远去之尘迹,不由得惊噫一声。

“老狐狸!”师潇羽在嘴里忿忿地骂了一句。

“小狐狸!”车内,吴希夷神色稍定,听着师潇羽那一声詈骂,他嘴角微微一扬,也小声地在嘴里咕哝了一句。

“老狐狸老奸巨猾,小狐狸狐假虎威。我这‘狐朋狗友’倒是看不清了。”杏娘一语道破二人未尽之言,惹得吴希夷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这位赤焰子昆莫,是秦楼凤秦掌门的二徒弟?是朱樵寨的寨主?他和他那典璧典师兄有仇?”

杏娘一连三问,吴希夷都以点头作答,答完,他反问道:“娘子何以知晓他是秦楼凤的二徒弟?”

“你刚才不是说太乙仙翁当年与秦楼凤秦掌门的大弟子和二弟子结为了朋友么?方才那位典前辈是大弟子,那他自然就是二弟子啦,要不然,他何以要和羽儿费这般唇舌?何以还要处处忍让?最后又何以舍刀相寄?无非是念着羽儿是故人之女。”

对于杏娘的回答,吴希夷皆颔首以对,眼神之中不无赞许之意。

“还有,他看潇羽的眼神,和你很像。”

“什么眼神?”

“心疼。”

“怎么可能!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吴希夷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笑声收得很仓促。

为了掩饰那一刻的尴尬,吴希夷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朱樵寨的寨主?”

“这个么,”杏娘难为情地笑了笑,回答道,“我是瞎猜的,因为他的坐骑是红色的。”

“哦,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秦楼凤原来是这么分的寨主啊?”吴希夷如梦初醒一般喃喃地自语道,点了会头,忽又暗自摇起头来,连声否定道,“不对不对不对,那人骑的不是白马啊。”

杏娘看着他那两条眉毛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连下嘴唇都紧绷了起来,那神情甚是专注。杏娘情知他嘴里说的是白樵寨的那位,但她没有作声,只是淡淡地一笑置之。

良久,听着吴希夷嘴里喃喃自语的声音渐至于无,杏娘才低声问道:“这师兄弟俩到底有什么仇隙啊?”

在回答杏娘这个问题前,吴希夷抬起眼皮,先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才艰难地开口道:“你刚才也看到那典璧的容貌了吧?”

“嗯!”杏娘微微点了一下头,表情有些凝重。

“他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吴希夷才说了一句,又停了下来,答案的复杂性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他猛灌了自己一口酒,那色如琥珀的美酒就如一场冰冷的暴雨泼洒在他那已经有些褪色的回忆录上,遇水不晕墨的纸张上再次现出了尘封多年的墨迹,非但如此,陈旧的纸张遇水之后还将原本褪色的墨痕浸润得更加分明了。

吴希夷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重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可就在他再次启齿准备叙述那段故事时,却听得后头又有马蹄之声杂沓而来。

他皱了一下眉头,露出一丝不安,他立时吩咐杏娘道:“后面有人过来了,你去叫羽儿赶紧回来。”杏娘察之言色有异,情知有变,故也不加细问,点头“嗯”了一声,旋即下马。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