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她来干什么?我害死了她父亲,她是来找我寻仇的吗?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那样……”半夜,一声呻吟从小舟里传出来,这个怯懦的人啊,连呜咽声都是那么低弱。
湖面上一如往昔倒映着深邃的夜空,也倒映着他扭曲的影子,可他时常把它错认成另外一个人,“希孟,是你吗?”
如果当年王希孟没有死,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王希孟没死,他也不会为了寻找真相而重返京师;如果没有重返京师,他也不会遇到那个所谓的“命中贵人”;如果不是遇到那个人,他也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将那支银钗据为己有;如果当时他将那支银钗物归原主,那杏娘的父亲也就不会负屈而死……
他一遍一遍地对着那个影子倾诉着“如果”之后的结果,一遍一遍地对着冰冷的湖面控诉着夜空的黑暗。他的样子既像一个无助的忏悔者,又像一个性情暴虐的狂徒。
关于柳彦卿的生平事迹,像祁穆飞这一批晚辈大多是不大清楚的,但世上的流言就像无孔不入的风一样能以一种无形的姿态存在于你的周遭,并且不以你个人的意志而流转消亡。
所以祁穆飞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再加之这同一时间点上发生过的一系列看似无关实则密切相关的人事变动及人物关系变化,整个事件的脉络已然清晰可见。
柳彦卿,这位曾经渴望接近国朝权力中心并且还确曾与之无限接近的柳门前掌门,他在整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至此,也就不言而喻了。
当年一句“吴江水兮鲈鱼肥”他便头也不回地投身于太湖千顷烟波之中,一蓑烟雨,一船星月,何其逍遥,何其洒脱!
而今看来,季鹰当日悲秋风,归来未必为莼鲈。庙堂之高,冰寒彻骨,不过,太湖水深,未必不冷。
“那柳云辞知道吗?”墨尘问道。
“他应该还不知道。不过,也不一定。”祁穆飞语气从肯定转为不甚肯定。
他之所以会如此不肯定,是因为前日沈无烟往见山楼见杏娘时提到了“柳彦卿”的近况。
虽然当时她是无意之中说起的,且是说给师潇羽听的,但祁穆飞注意到她在说话的时候在暗暗观察杏娘的反应,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是在试探什么。
而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对于“柳三叔”的近况,她从来不过多透露,通常只以“老样子,一切都好”这样的场面话作答,当着外人的面,更是三缄其口,慎之又慎。
而那天,她当着杏娘的面却说了很多。
而杏娘,对于这种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自我却要躲到桃花源中寻找灵魂的武陵客似乎并无多大的兴趣,但表面上她还是礼貌地给予了尊重。
在这个方面,杏娘有着天赋一般的修养,无论是遇到一个多么不喜欢的人,她的表情总能恰如其分地迎合那个场合所需,纵然与内心世界有所抵牾,她的面部表情也能与外部世界相处融洽。
相较之下,他们这几位年轻的掌门在这个方面,可就汗颜了。
尤其是那柳云辞,总是一副和这个世界势不两立的样子,今天指天画地,明天呵佛骂祖,好似总找不到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的方式。
为此,墨祁二人也曾劝过他,对天地要保有敬畏之心,对佛祖要留有宽仁之心,可他呢,总是以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吻还道:“就不!他们能奈我何?”
其实这个饱学的人并非不懂得“妥协”,只是他更懂得:身处于这个残酷而苛刻的世界里,自己的委曲求全只会换来一个残缺不全的自己,与其这样,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所以每次一说完,他又继续钻回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壶中天地里,和他的父亲一样,头也不回。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花天酒地之中,他与各路牛鬼蛇神驾鹤排云,直冲碧霄。一番豪气干云的挥毫泼墨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月落星沉,风流云散。
一晌贪欢,一梦华胥。
柳云辞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生活,天地也似乎已经适应了他的放诞,佛祖也似乎已经容忍了他的狂悖。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在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已渐渐地形成了一种互不相让又互不相扰的平衡。
祁穆飞满目踌躇地说完那句话后,他和墨尘两个人都忽然沉默了下来,因为他们都明白这种平衡并不牢固,甚至是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的。而眼下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都将不可避免地打破这种平衡。
忧虑与歉疚在沉默的空气里发酵,温度慢慢地释放着它们的味道,时间缓缓地沉淀着它们的颜色。而在这一切的变化中,只有沉默的空气知道它们曾经经历过什么。
“你瞧你说话模棱两可的,亏他还是你最好的兄弟呢。”墨尘撇了撇嘴,用他一贯的冷嘲打破了此间的沉默。
“你不也瞒了我很多事情吗?”祁穆飞噘着嘴回击道。
“什么呀,这该说的我今天不都跟你坦白了嘛!”墨尘白了祁穆飞一眼。
“为什么要选择今天坦白?”祁穆飞问道。
“我怕今天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呗。”望着适才那片残红远去的方向,墨尘的目光略有些恍惚,但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清晰而冷酷的保护色。
说着,他又亮出了他那威风凛凛的右拳。
“世上能拆解我墨家暗器的人,真是没几个,你一个,那三苗人里有一个。”每说一个,他就扳一根手指,“统共就这么两个人,就是不知道你俩谁更快一些呢?”
“你怕我会输给他?”
“比起这,我更担心他会输给你。不管什么样的比斗,输了的人都不会开心的。而这世上有些人啊,他一不开心,就会做出一些让对方也不开心的事情来。”
墨尘带着忧心的眼神转头瞥了一眼似懂非懂的祁穆飞,然后以一位失败者多年失败的切身体会向他道出了一句善意的忠告,“祁穆飞,有时间你还是学点人情世故吧。放心,我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你的!”
“但我还是得赢。”祁穆飞沉吟片晌道,“否则,你会不开心的。”
看着那张挨过拳头却还不知痛痒的脸庞,墨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脸颊,于血气犹存的唇舌之间轻快地跳出了两个字眼:“当然!”
“那我赢了,回来你得请我喝酒。”祁穆飞趁机讨酒喝,墨尘则颇为豪爽地答允道:“你赢了,回来我请五门所有的人一起喝酒。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原来五爷如此海量,以前可真是小觑了。”
祁穆飞不无惊讶地瞄了墨尘一眼,“从前五叔是最不爱喝酒的,没想到五叔的儿子倒是酒中真仙。如此海量,一百斤昆仑觞怕是不够啊。”
祁穆飞突然提到“昆仑觞”,墨尘心头“咯噔”了一下:千年古桐的事儿、银钗的事儿,该说的想说的,他都说了,就这“一百斤昆仑觞”的事儿,他差点忘了。
“昆仑觞的事儿,诚非在下之谋。”墨尘叹了口气,“那是我爹和老郎早就安排好了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无可更改了。其实我见了杏娘之后,也跟老郎提议过,别这样对一个女孩子,这样不好!师潇羽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不理我的。可老郎他说,事已至此,我说了不算。”
墨尘苦着脸恨恨地说着,祁穆飞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向上扬起:“老郎还是那个老郎啊,一点儿都没变。”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有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墨尘用一种颇为沧桑的语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脸色一转,又道,“老郎,在我家可算是四朝元老了,从我们记事起,他就是那副气息奄奄大限将至的样子,可等我们长大,他还是那个样子,真是让人不懂,有时我还在想,他是不是老得成精了,要不然一口气怎么能喘那么久?可我那天见到他,才知道,他是咽不下那一口气。”
祁穆飞没有作声,也没有从他的职业角度去驳斥墨尘这番话里与医学常识相悖的错谬,只听着墨尘那平淡似水的声音从自己耳畔流过:“老郎变了,如今的他是名副其实的老郎了。”
和姑苏五门中的很多人一样,祁穆飞已经不太记得老郎的确切岁数了,也不太记得老郎的具体模样了,他的存在是模糊而抽象的,更多的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不老的传说留在记忆里,就像是悼念每个人心中那座还未堕落的丰碑,就像是在铭记每个人心中那个还未泯灭的图腾。
传说不会老,可老郎会老,如今的他身体的各项机能正在以一种令人绝望的加速度快速下降。
身为医者,祁穆飞很明白墨尘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