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都到啦!终于都到齐了。”吴希夷一面佯作漫不经心地往屏门处瞥了一眼,一面搓着两手手心道,“师家那边,大乐正说身体不适,所以不能来了。”
“身体不适,这个借口真是屡试不爽啊。”柳云辞撇了撇嘴,毫不讳言地脱口而出。
吴希夷瞪了他一眼,肃声斥道:“别胡说,没大没小的。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
柳云辞却还道:“身体不好,更应该来啦,这里有两位杏林高手在呢!就算瞧不上‘赛卢医’邓郎中,还有我们的针神祁七爷啊。我猜他老人家啊,不是身体不好,而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哼,你怎么知道人家心情不好?”邓林贸然插话进来,见众人都不言语,方知自己问得有些冒失。
“这你都不知道!”柳云辞瞟了邓林一眼,“咱们那位少乐正不知道怎的,一只手都被人给废了。这几天,平江府里头,人人都再传,说他那只手是被冤魂给索去了,要不然这大乐正怎会善罢甘休,连声都不吭一下?”
“废了?!怎么废的?是中毒了吗?还是被刀砍了?冤魂?哪个冤魂?莫不是……”邓林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一连问了好多问题。
初时,听闻对方落下残疾,他还不自觉地生出了身为医者的一点恻隐之心;而后听闻冤魂之说,他那点恻隐之心瞬时就被另外一种情感给替代了,差点就把“活该”脱口而出了。
“这个嘛,就没人知道了。”柳云辞转头向祁穆飞问道,“哎,穆飞,你知道吗?”
“你这柳云辞,问的好生奇怪,你都不知道的事情,穆飞怎么会知道!”墨尘把玩着手里的三颗如意珠,在祁穆飞对面坐了下来。
柳云辞的目光在墨祁二人脸上交替掠过,那双运转如流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微妙的光芒。
“不是啊——他师承徵宁愿断一只手,都不去找穆飞救治,连宁云苓都不让看一眼,这不太奇怪了吗?难道他师承徵这么不在乎这只手吗?要知道,他可是靠两只手活的啊。这往后,怎么锯他的‘一苇横江’啊?”说着,还以折扇作琴弓,作了个拉二胡的动作。
“他既然不来找我,自然是不愿让我们知晓内情,既是如此,我们又何必在这胡乱揣想。”祁穆飞回应道,一点不露形色,目光里有人从棋枰上拾起了一颗“多余”的黑子。
“就是,”墨尘接过话来,“如果你真的那么关心他们父子,那你就登门去探望一下嘛。何必在这里旁敲侧击?就算这里有个人和师乐家有关系,也不代表他对师乐家那点烂事就了如指掌吧!”
墨尘说话不留情面,柳云辞听罢,心头十分不快,收起手中折扇于手心一捣,作色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免得羽儿听到了,又不高兴!”吴希夷一把掠下柳云辞手中的折扇,没收于手心,以警示柳云辞缄口噤声。
柳云辞悻悻地瘪了瘪嘴,不吭一声地退到一边,顺手捞了一把邓林手中剥了一半的松仁。
“对了,穆飞,这是大乐正托人送来的,说是给小羽的,你拿着吧。你给她,她肯定会收下的。”吴希夷从身后的案几上取过一个金漆长匣,递与祁穆飞,祁穆飞双手接将过来,只觉宝匣虽长,却轻如无物。
“这是什么?”柳云辞伸着脖子勾着眼,好奇地问道。
祁穆飞带着迟疑的眼神望了吴希夷一眼,吴希夷努了努嘴,示意他尽可打开一览。祁穆飞这才打开匣盖,内里乃是一管以湘妃竹制成的洞箫。
“碧落箫!”墨尘一眼识出。
这是师乐家前任掌门师清峰所钟爱的斑竹箫。
大多的人识得它是因为其末端镌刻着的“峰青”二字——取师潇羽父母姓名中末尾两个字而合成,但对于在场的某些人来说则不仅仅因为这个。
师清峰对此箫的钟爱始于师潇羽出生那年,自那之后,他渐渐冷落了“十三晚峰”,而移情于这管“碧落箫”。
也正因此,很多人认为他对“碧落箫”的爱不释手是因为他对妻子之死无法释怀。斯人已逝,此情何寄?
可以说,这管“碧落箫”寄托的就是他师清峰对亡妻绵绵无尽的沉重哀思——悼此生之长别,悲此情之永诀。一曲曲凄苦的箫声、一声声苍凉的悲吟,萦绕在潇湘亭下,也郁结在他心头。此情谁与适?此生谁与共?凝望着满空碧霞、茫茫逝水,他望不见她,也找不到答案。
夫人去世后,师清峰便一蹶不振,终日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这对于当时生活美满鹣鲽情浓又兼得弄瓦之喜的吴希夷来说,他并不能十分理解这样的悲伤,他只记得那年姑苏五家都发生了点不大不小的事儿。
那年柳彦卿如愿以偿,踏上了仕途,只不过进入的并非他所期望的三省六部,而是翰林图画院,任翰林待诏;
那年紫桐花将尽之时,他看着师清峰将七弦亭改为了“潇湘亭”,听着他在亭下用这支碧落箫给自己吹了一曲;
那年墨允智和祁元命的“墨子问歧”之约,祁元命竟罕见地输给了墨允智;
那年他十八岁,第一次品尝了鼎丰楼特酿的杏花酒并倒在了酒坛跟前;
那年的梅花开得很红也很美,师潇羽就出生在那个冰冷而美好的时节。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若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哎,太乙仙翁还真是长情之人。”
柳云辞在一旁颇有感触地吟咏道,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居然提到了“九疑”,犹如石落镜湖,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惊起了一阵波澜。
“他心里还是有小羽的。”吴希夷语义含糊地感慨了一句。
祁穆飞合上匣盖,郑重地回道:“九叔,我会交到她手里的。”吴希夷点了点头,投以期许和赞同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这本就是祁穆飞与师清山上次见面临别时祁穆飞希望对方成全的一件事。尽管当时师清山并没有明言答允,但祁穆飞料到他会成全;可令祁穆飞没想到的是,当天的事会在这位长者的心里留下那样深的痛疚!
当日师承徵企图对师潇羽狠下杀手,祁穆飞愤然九针出手,若不是师清山,当日他师承徵就成为这针下亡魂了。不过,师承徵那只被九针刺穿过的手终究还是没有保住。师清山没有去求祁穆飞救治,也没有请家医宁云苓过来诊视。
这位师乐家的实际掌门人在潇湘亭下听了一夜风雪之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砍掉师承徵那只满是罪孽的右手。
不出其所料,他的这一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因为就在他做出决定之前,祁穆飞已经托宁云苓送来了三套详细的救治方案。断手,已经不是唯一的方案,也不是最佳的方案。
但师清山还是执意砍去了儿子的右手。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决定,但,也没有人能违逆他的决定。
在宁云苓最后一遍问他“真的要这样吗”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师承徵眼睛里的哀求之意——那是一个儿子在向他的父亲乞怜求救,可他还是忍痛点了头。
“我这是在救他!你下不去手,就走!”他以极其粗鲁而暴躁的语气对宁云苓下达了一门之主的命令。
知子莫若父,师清山很明白,砍掉师承徵的右手,无异于将他二十多年来的努力与骄傲全部付之东流。这对师承徵来说,无疑是生不如死。
但他必须这么做!他要用这样的“痛”为他的儿子赎罪。
师乐家未来的继承人可以不是铮铮佼佼的,可以不是清清白白的,但必须是堂堂正正的,无法正视自己满手鲜血的人是坐不稳那个位置的。
“祁穆飞,你真的要带她去九嶷山?”蓦地,墨尘冲着祁穆飞问道,脸上顿时没有了方才的那种友好。
祁穆飞抬眼相视,迎着墨尘怨责的目光,答道:“是!”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可……不是你一支鹡鸰羽急传,师潇羽病重,怎么还能去那么远呢?”柳云辞担忧地问道,听这口气,他似乎也不赞成师潇羽去九嶷。
“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冒险一试。”祁穆飞攥着箫匣,冷静地回道。
“那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为何要带上她?”墨尘以不容迟疑的口吻逼问道,目光锐利而冰冷。
祁穆飞坦诚地回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怪不得了,这师潇羽就是任性,原以为她嫁了人,就会收敛些,没想到还是这个德性。谁都管不住,谁也拦不住。”柳云辞恍然大悟,用那柄折扇在自己的头上轻叩了几下,顺话搭话,最后还两手一摊,嘻嘻一笑,就想把这个话题就这么敷衍过去。
不过,墨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