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来了。”祁穆飞转身回答道,言语之中满怀歉意。
“啊!九叔来了,你怎么不早说。”话还没说完,师潇羽便要下地,却被祁穆飞一把拦住,“你不能去。你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呢,外面又下着雪,怎能随便出门?下次,下次于你设帨之庆时,再面见九叔吧。今天——就免了,九叔那边,我自会向他老人家禀明情由的。”
师潇羽怏怏地躺了回去,两个明亮有光的眼眸子怔怔地望着床顶。倏而,又侧身向内,不知在冥思什么。连祁穆飞出得门去,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不光祁穆飞疑惑,连日日陪伴在侧的松音和丁香也莫不惊疑。
临出门时,祁穆飞又回头望了师潇羽一眼,眼神是那样深沉,又那样复杂,不久之前他为师潇羽失踪而发狂所遗留下来的疲惫还未消退,此刻他又不得不为师潇羽归来后的“若无其事”而感到不安。
他说不清楚,师潇羽归来后,所有人都长舒了口气,很显然,这是一件好事,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尽管师潇羽看起来又回到了原来那个爱说爱笑爱捉弄人的师潇羽,但他感觉得出来,她的笑容之下掩藏了另外一个师潇羽。
心情的沉重让一个人的脚步如负千钧一般迟钝而难受。
转过鸣萱堂的那个长廊,祁穆飞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扶着墙面,一只手抚在胸口。
随后,他那风雪压弯了的身子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迅速地往下掉落了下去。一种无法摆脱的无力感紧紧地纠缠着他包裹着他,让他很长时间都像某种生物一样蜷屈着他的身子,无法动弹也无法反抗。
远处,寒香亭被厚厚的霜雪覆盖着,沉静而安详。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雪止了,一切都好像恢复了往日的美好,而只有他,还停留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还停留在那一杯被他碰触过的美酒之中。
昏暗之中,无声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漫过了他那张英俊的脸庞,恣意地冲刷着他原本不羁的棱角,将他脸部的轮廓侵蚀得让人一看就不自觉地想到影子戏里那个被签子和铁丝操控着的人物剪影。
忽而,一缕似有若无的暗香飘拂而过,他蓦地一抬头,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彩,他在追寻那一丝暗香的来处。寻了片刻,他站了起来,身子依然如负枷锁一般沉重,但这次他没再让它消沉下去。
从黑暗到光明,一步之遥,他迈了过去,给那个黑暗的角落留下了一个挺拔而坚韧的背影。
丁香把饭菜端进来时,和松音闲话了几句,恰被师潇羽听到了一嘴。她不无惊喜地问道:“杏姐姐来了?”
“嗯,是的呢,祁爷和夫人没回来前,他们就来了。”丁香一边将提匣中的饭菜端上桌,一边有口无心地答着。唯有松音焦急地频频递眼色给丁香,暗示其缄口,可是丁香不明就里,疑惑地觑了一眼。
“是和九叔一起来的?”师潇羽喝了口汤,继续问道。
“嗯。夫人真是料事如神啊。连这都知道?”丁香歪了歪头,表示惊奇。
“娘子怎么知道的?”松音也疑惑地问道。
“哦……”师潇羽沉吟片晌,目光闪烁道,“杏姐姐没有一见喜,怎么可能进门呢。祁爷方才说吴九叔来了,所以我猜——大概如此吧。”
“原来是祁爷事先透露了啊。那——夫人可知道他们来所为何事吗?”丁香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师潇羽对今日的翡翠白玉汤还甚为偏爱,便又为其添了一碗。
“莫不是……”师潇羽欲言又止,心里默道:“难道是为了银钗的事?杏姐姐终究还是请九叔出面了?”
想至此,师潇羽手里的汤匙也随之停了下来,松音一眼瞧出了端倪,便对丁香嬉笑着说道:“娘子这会儿胃口还不错。丁香,厨房那还有一道娘子爱吃的蜜枣儿,你也去拿来吧。”
“嗯,好的呢。”丁香应声而去,脚步欢快,而不存一丝怀疑。
听着丁香脚步声远去,师潇羽转过头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娘子,我说是可以,不过你这次可别再掺和了。”松音一脸不安地请求着。
“到底什么事儿?”师潇羽催促着问道。
“方才祁爷让我去素问轩找杜衡拿九转元香丸的时候,杜衡说……”松音极力地思索着该如何措辞才能打消师潇羽的热心,故而说话也吞吞吐吐的有些含糊。
可越是这样,越让师潇羽心急:“说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架不住师潇羽的再三催促和急切的眼神,松音只好如实陈道:“杏娘这次来,是为了给小缃娘子疗伤的。”
“据说是那位小缃娘子中了很奇怪的毒,一直昏迷不醒。原本是要去千金堂等着祁爷的,不过九爷听说娘子你失踪了,便领着杏娘来家里等着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识九爷的,竟劳动九爷亲自陪她来。”
言语之中松音对杏娘依旧怀有一丝偏见——虽然她也清楚杏娘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但这样的苦衷伤害到她所忠诚的主人时,也就不值得同情了。
“小缃?中毒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呢?”师潇羽凝眉追问。
这一问问到了关键点上,松音立时脸色陡转,迟疑了片刻,她才半吞半吐地答道:“说,说……说是中了墨家暗器的毒。”
“怎么可能,墨家暗器,从来都是……”墨家暗器以精巧着称,而从不用毒致胜,这一点,师潇羽深信不疑,然后话到嘴边,她又缩了回去。因为事有例外,而非“从来都是”,而且这唯一的例外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沉吟有顷,她又反复咀嚼起了松音提到的那句“昏迷不醒……”,思忖良久,师潇羽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马上放下手头的筷子,说道:“我去看看。”
“娘子!”松音忙疾声唤道,拦在主子面前。
“我就是去看看而已,我又不是大夫,能做什么?放心吧。”师潇羽莞然说道。然而,这样宽慰人心的笑容配上这样淡然置之的话语,丝毫不能让松音感到一丝一毫的“放心”。
“娘子……”松音一边连声呼唤着主子,一边慌手慌脚地从软榻上取过一件外衣,三步并作两步,仓促地向着那个话音刚落便急闪身出门的身影追去。
“那人不是杜衡吗?”
临近常棣堂的一个拐角处,松音一眼瞅见一个着灰白色衣衫的身影从常棣堂那儿过来,双手揣在袖间,只顾着埋头走路,不过脚下的步子倒还挺快,转眼间便到了跟前。松音冲着那人遥遥一指,师潇羽抬头觑了一眼,光影幽昧,她并不确定来者何人,只听着松音这么一说,便也觉得有几分相像。
由于师潇羽出门匆忙,松音连一盏灯笼都未来得及准备。是而,直到眼前,借着路旁微弱的一点灯光,杜衡才见到师潇羽和松音正沿着落雪的小径小心翼翼地缓步过来,忙上前行礼道:“夫人,小的参见夫人。”
那他那并不明朗的脸庞上,依稀可以看出他有点惶惑,值此深夜,乍然相遇,也难怪他会如此反应。
然而,杜衡的惶惑之中,还有两层。
其一——今日九爷亲自登门,还带来了一名来历不详的女子。二人匆匆而来是为求诊,但并非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为了一名区区的小女使。这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其二——按着规矩,酉时过后,祁门来客,夫人是不必接见的;纵然九爷与二夫人关系亲厚,也不必如此,祁爷方才也向九爷道明过原委了,九爷也并不见怪,还深表理解。那夫人为何还要深夜冒雪而来呢?
杜衡长揖到底,客气得让人觉得生分,不过,师潇羽也十分客气地还礼道:“你是祁爷的徒弟,不必如此的。”
“是,夫人。”杜衡恭恭敬敬地躬身而立,神色有些拘谨。
“不是说常棣堂来了一个中毒的病患吗,你怎么不去帮忙?”师潇羽问道。
“对啊,你杜衡不是最喜欢在祁爷身边看师父怎么施针治病吗,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你倒舍得放弃啊?”一旁的松音打趣道。
杜衡是祁穆飞的徒弟,但与师潇羽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反倒是经常跑腿拿药的松音丁香与他还熟络些,说话也更随意些。
被松音这般取笑,杜衡有些难为情,他一脸懊丧地叹了口气:“不是的,祁爷刚诊断完。不过那位病患中毒实在古怪,师父好像也没有法子救治。所以就遣我回去了。留了紫菀和落葵在一旁帮着呢。”
“啊?祁爷都束手无策?”松音神色讶然。
“是什么毒?”师潇羽心头一凛,低声问道。
“说是什么苗毒。”杜衡将手指放在嘴边,皱着眉头思索了良久,才隐隐约约想起了两个字儿。
“三苗族的毒?”师潇羽试探着问道。
“呃,对啊,夫人怎么知道的?”杜衡恍然如梦初醒,转而向师潇羽问道。
“好像在书上见过。”师潇羽旁顾左右,敷衍着回道。
师潇羽是姑妄言之,杜衡却不能姑妄听之。他忙追问道:“敢问夫人,是哪本医书?回头我赶紧去瞧瞧,或许能帮师父找到救治的法子。”
师潇羽愕然道:“哦,我那是乐理上的书,又不是你们医理上的典籍,怎么会记载什么救治的法子。”
杜衡挠着后脑勺,形色忸怩地自嘲道:“对啊,瞧我这脑子,夫人精通乐理,又怎么会看医书呢。哎,这回难办了,师父一筹莫展,我却爱莫能助。只怪我学艺不精,帮不上师父什么忙。”
师潇羽见其面露愧色,便不忍再问下去,使出她并不擅长的慰问之语宽解道:“你心里想着师父,想帮师父分忧,这份心思已属难能可贵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你已经尽力过了,也就无需为这个结果而自责了。你师父也不会怪你的。”
杜衡拱手致意,道:“嗯,多谢夫人宽慰。素问轩那小的还有些功课没做完,就先告退了。”
“这么晚了,你还要回素问轩?”师潇羽问话间,丁香已经赶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红纱灯,松音也急上前相应,将其手中的手炉递到了师潇羽的手中。
“嗯。小的资质愚钝,唯有将勤补拙,才能不负师父授业之恩。”杜衡毕恭毕敬地答道。
一点红纱灯,映着融融雪光,清晰地可以看到,杜衡满面倦容,双眸无神,眼下浮肿,嘴唇干涩,那张青涩而白皙的脸上也冒出了好几个扎眼的酒刺,这与素来讲究仪容的祁门医者来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师潇羽不禁有些怜惜,温言说道:“勤谨是好,小心自己的身子。”
“多谢夫人。那小的先告退了。”杜衡躬身退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竹枝深掩的石径之中。
师潇羽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便即转头向常棣堂走去,不经意间瞥见丁香呆呆地凝望着身后的那一枝被杜衡衣带拂过而摇晃不定的眉竹。那眼神里,既有藏于眼底的轻怜,又有挂在心口的疼惜。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