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师潇羽过门之后第一次进入素问轩,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所以,她带着临别的心情仔细地看了它一圈。
相较于祁家其他屋院,这里的陈设和用具都显得过于简单,过于朴素,甚至可以说,低调得近于简陋,与祁穆飞一门之主的身份实在相去甚远。但这里偏偏就是他在这个家里待得时间最多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里几乎都有他手不释卷的身影。
他不是读书人,却更胜似读书人。这一点,连柳云辞都自叹不如。
平日里,只要他不在千金堂,大多的时间便是在这里待着,一待就是一下午一晚上,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饥饱。那废寝忘食的样子,就像是在攻克什么艰深的难题,又像是在铆着劲儿跟时间赛跑。
书案上整齐地叠放着几摞厚厚的书籍,像一个个起伏的小山头一样堆砌在那张圈椅前。有些书籍已经发黄发黑,显是一些历经万古千秋的古籍卷帙。书案砚屏后,零乱地堆叠着一摞似是祁穆飞亲笔写就的书稿。因为是他的笔迹,所以素问轩中的婢仆们都不敢妄动。
师潇羽闲来无事,缓步案前,发现这些残旧的医书典籍之中又密密麻麻地夹着一些小纸条,似乎是祁穆飞作了些标记在上面。砚屏后的那一摞书稿上,也有相应的标记符号,对应着书本中内夹的纸条。
忍不住好奇的师潇羽小心翼翼地拾起置于最上面的一页书稿,祁穆飞横鳞竖勒行云流水的字迹,清晰可辨。
师潇羽粗粗一过目,俱是祁穆飞摘录的一些药方或疗法;师潇羽再细细一看,记录这些药方或疗法的文字旁还有祁穆飞以蝇头小楷写下的一些备注,或前或后,或上或下,什么“脉气沉静、神安郁散”,什么“荏弱嗜睡、忽忽不知”,不一而足,如此云云。
师潇羽有些惊疑,又往下翻了几页,俱是类似的摘录与附注,有些纸条上还有朱墨标记的各种意义不明的符号,圈圈点点,密密麻麻。
不消细说,这些都是针对师潇羽的病症而采集的药方与疗法,书案上还有几本还未读完的医书。师潇羽将那一页书稿放归原位,蓦然抬头,看到一道乌木屏风后垂着一道沉香色的帷幔。
师潇羽缓步走近,轻轻地揭开那道帷幕,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瞬间震惊了。
四个紧密相连的竹制书架将一面白墙从上至下完全遮蔽,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师潇羽仰头相望,那书架足有两人高,几乎与屋椽齐平。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医书卷轴,每本医书里都夹着密密麻麻的细纸条,和书案上的别无二致。
还有一些不知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古老简牍上拴系着标记信息的小木楬,它们以其笨重的体量彰显了历史的厚重感,也将那不堪重负的书架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几处书架连接处都出现了累次包扎的明显伤口。
如果说刚才书案上的那几摞书是小山包,那这四个书架便是四座“顶天立地”的高山,而那每一张细细的小纸条都是某人不断向上攀登的脚印。
四峰并峙,高出层霄,这样的高度,徒有胜情而无有济胜之具,是达不到顶峰的。而他,一边不辞劳苦地攀登,一边还不知疲倦地垒山,将每一座山的顶峰堆积得越来越高。
仰望着山巅,循着某人的脚印,师潇羽缓缓从四座山脚下一一走过,她数不清这满山的脚印有多少,也不知道走完这段山路需要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只知道这些都是祁穆飞这两年来脚踏实地的成果。
两年来,它们默默地陪伴着他度过了无数个寂寞难眠的漫漫长夜,也苦苦地支撑着他熬过了无数个窗寒露冷的清晓黎明。它们是他的精神食粮,也是他的希望寄托。
它们像山一样给他依靠,也像山一样压迫着他。
刻下,它们又以它们庞大而笨重的身躯占据了师潇羽的双眼,同时又在她的心里垒起了一座高山,让师潇羽顿感身体内身体外都沉甸甸的,就像是那个挂彩的书架一样几欲崩溃。
她仓惶地放下帷幔,紧紧闭上双眼,想要快速忘掉这一切。
她心情复杂地从屏风后逃离出来,站在最初站立的位置,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却又看到书案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七八寸长的竹制香筒,筒上錾刻着寓意“青梅竹马”的竹梅交柯图。
这类香筒,并不罕见,一般都是作室内熏香的用具,也有文人雅士用来放置诗稿,取自己喜欢的香料或香花投入其中,取诗稿投入其中,时间一久,那些诗稿上便会薰染上淡淡的香味,品香吟诗,更添风韵。
瞧着那“青梅竹马”的图案,师潇羽突然来了一丝兴味。
走近一瞧,那上面的梅花竟是一朵并蒂鸳鸯梅。虽然室内点着沉水香,但走近香筒时,依旧可以清晰地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这更引起了师潇羽的好奇。
仔细竖耳伫听,近处无人,师潇羽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香筒,又小心翼翼地拧开筒上的檀木底盖,或许是过于小心的缘故,手中的底盖不意滑脱落地,将香筒中的物件全部倾倒了出来。
数十枚五彩斑斓的幡胜纷纷扬扬地散落出来,那场面就如数十只轻柔而优雅的蝴蝶争先恐后地破茧而出。
师潇羽一时猝不及防,慌忙弯腰去捡拾,却发现这些幡胜竟然都是出自她本人的“作品”,其中一枚颜色稍减的梅花幡胜,师潇羽一眼便认出了,正是六年前邓尉山下自己挂在梅花枝头的那枚。
师潇羽呆住了。
眼前的一切让她错愕不已。
这一枚枚绝对称不上精品的幡胜置身于香筒内,完好无损,还身裛花香,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自己眼前。而它们自带的那份独有的馨香,也瞬间将这素问轩薰染得清香氤氲。
师潇羽将那一枚梅花幡胜捧在手心,爱不释手,浑然忘记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对于冰雪聪明的她来说,这些莫不说明了一个事实,一个与今日主题完全相悖的事实。
玉炉香暖,竹筒香清。迷惘的师潇羽不觉陷入了这重重香雾之中,蓦然转眸,祁穆飞已经立在自己身后。
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何自己全无知觉?
难道是他祁穆飞的轻功已入化境而自己却懵然不知?还是自己耳力锐减而自己却未曾发觉?
“在祁家两年,连规矩都没学会?”祁穆飞低下身子帮师潇羽将一片片幡胜捡回到了香筒内,一边揶揄道。
根据祁家规定:未经祁七爷的同意,任何人都绝对不许擅动素问轩内的任何物件的。
不过此刻祁穆飞的话语声柔和亲切,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问罪之意,只是单纯地想借以缓和一下彼此之间略显生疏的气氛。
师潇羽不无自嘲地笑了笑:“祁爷,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是这么愚笨的人吗?”
二人站起身来,回到最初进来的地方,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哦?还有谁和我一样迟钝,直到今天才发现?”祁穆飞惊疑地问道,一边从身边的炉上取过一柄茶壶,为二人各自添了一杯热水。
由于祁穆飞平时一个人时并不喜饮茶,只喜欢以泉水煮就的热水为饮,所以此刻的茶盏之中也未置茶末。在给师潇羽倒水前,祁穆飞特意用眼色询问了师潇羽的意思,师潇羽微微颔首表示不介意,祁穆飞才为其注满一杯,并双手奉上。
“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个愚笨的人啊。”师潇羽接过水杯。
祁穆飞微微一怔,半是调侃半是抚慰地说道:“今日才知道,也不算晚啊?”
“早或晚,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天性如此,早点知道,也于事无补;诚不如永远都不知道。”师潇羽说得很平静。对面的祁穆飞却隐隐听出了一丝沉郁,暗暗瞥了一眼身边的香筒,心下顿时了然。
“怎么能这么说呢!既然知道了,就该想着将勤补拙才是?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你师潇羽又不驽钝,何以这样灰心丧气呢?”祁穆飞言语轻快,面色温和,似乎忘却了那封《诀别书》的存在。
但很明显,他是在故作轻松,就在刚才,他还在门外徘徊,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甚至连迈步进门的勇气都差点失去了。
“弄假像真终是假,将勤补拙总输勤。况且我都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远落于人后了,就算今天我有心去弥补,恐怕老天爷都不给我这个时间了,还有什么必要去改变呢。”师潇羽这边似乎也不急着进入话题。
毕竟在她看来,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她不愿也不忍这两年的相处最后要以不欢而散为结局。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人生在世,输给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输给自己。老天爷既然已经给了你两年时间,你又怎么知道它不会再给你十年、二十年呢?天意难测,或许上天已经偷偷地给你百年之寿了,你又为何不能再给自己一次补救的机会呢?”
祁穆飞视线低垂,若有所思,手里反复抚摸着身前的水盏,却迟迟没有端起。
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诚然,那是一个善意的慰藉,但苍白无力;那是一个暖心的美梦,但虚无缥缈;那是一个朴素的愿望,但只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