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爷被一口凉茶点燃了心中一团怒火,两只眼睛就像是破了洞的纸灯笼,直冒着火。眼看着火星子就要烧着那块“顽铁”了,可那块“顽铁”依旧不为所动,那愚钝又无辜的表情似乎还很不理解那一杯冷掉的茶水是怎么惹火对方的。
“顽铁”困惑地望着满地狼藉,寻找着答案,半晌无果,他就放弃了,没有一点刨根问底的钻研精神,或许是因为放弃得很轻易,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所以他很快就释怀了,只是对脚下这块被弄脏的地砖略有些心疼。
吴老六,百越春的守望者。他对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爱得深沉,就算是被人践踏的土地,他都饱含深情。那感情之深,让人无法理解,不过,于他而言,这原本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
曾经有一个小女孩扒着他的柜台沿儿,眨巴着她的小眼睛一本正经地问过他:“吴六叔,你为什么要守在这里?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那一问,让吴老六的内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就好像自己心底有一口隐秘的老井豁然被这一双明月般的眼睛给发现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遮掩,这是成人世界里的一种技能,也可能是一种本能。
皎洁的月光照进了他的心里,反射出一个清莹而明亮的世界,可他却用成人世界当中最擅长最习惯的伪装向小女孩作出了回答:“因为六叔在这里弄丢了一个大鸠车,我要把它找回来呀!”
小女孩格格地笑了,天真地信以为真,还给他抱来了一堆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鸠车。吴老六哭笑不得地收下了这一堆小孩子的玩意儿,作为回报,他在那个小女孩的手心塞了一块翠芝斋的点心,而那小女孩却将那点心掰成两半,自己一半,把另外一半塞进了吴老六的嘴巴里。
甜甜的笑声,甜甜的滋味,让这个世界忽然多了几分美好。从那时起,软硬不吃的吴老六喜欢上了吃甜食。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他当年囫囵吞下的那半块点心是什么糕点了,但他还记得他就是蹲在眼下这块地砖上把那半块糕点吃完的。
记忆里一切美好的味道都必然会有一份亲切而温馨的回忆相伴。美好的回忆里,连零落在地上的食物碎屑都是一组美好而珍贵的画面。
“羽儿,你趴那儿干吗呢?”
“嘘,蚁儿在搬家呢!你看,这两只小的还在交头接耳呢。”
小女孩专心致志地盯着地面上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蚂蚁群,红扑扑的小脸上憋着一股严肃而认真的劲儿,就好像在秘密地听取蚂蚁之间的窃窃私语,那专注的样子好似已经全然忘了之前的提问。
小孩子的注意力就是这样没有长性,很容易就会被其他的事物给吸引了去。待蚂蚁散去时,她的注意力又被周公吸引了去。只有那两只小手还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白色的小鸠车,不肯释手。
童年时的人呀,就是这么容易满足,一个小小的鸠车就能让自己高兴好久好久,可长大后,就算有了一堆的鸠车,却已经很难再拥有那种发自肺腑的高兴了。
吴老六为那块不再洁净的地砖感到心疼,也为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感到心疼。
谁说“顽铁”就是铁石心肠,他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呢。
只是他将那颗柔软的心藏在了铁面之下。
“这个——”吴老六的整副脸皮再次扭曲地拧成了一团。
“给我!”柳三爷张开左手,将掌心递到了吴老六的面前,那口气、那眼神,丝毫不容对方拒绝。
柳门三爷要入住红杏飘香居,他一个百越春的掌柜可是不够资格拒绝的,就算加上吴门吴六堂的堂主身份,也是不够的。
“什么?”吴老六只好装傻。
“点绛唇!”三爷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五根刚刚修理齐整的手指也不耐烦地向对方发出了催促的命令。
点绛唇乃是百越春红杏飘香居的入住令牌,凭此令牌方可进入,连专职侍候红杏飘香居的伙计侍女都必须佩有此令牌方能进入,若无此令,不准涉足。
只是店中伙计们的令牌是梓木所制,而住客的令牌是桃木所制。此令牌特别之处,在于其拴系令牌的细索使用的是遇水不化、遇火不燎的冰蚕黼丝,此为墨家特制,非常人可以仿造。
进出红杏飘香居者,须将令牌悬挂腰间,或执示在手,院中的护卫方可放行。
除红杏飘香居外,其他客房均有相应的令牌,但互不相通。宾客和伙计,凡是出百越春,均需解下令牌、寄存柜台。伙计杂役要是出店不解令,便视作自求离去,永不续用;宾客若是出店不解令,便视作自请退房,永不续订。
百越春不比其他闹市中的客栈那般宾客如潮,但店内数十个杂役护院、每日数十户往来商贩、每月上百号九流宾客,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少人,而这千人千面的各色人等,全凭掌柜一双眼睛辨识。什么人住什么房间用什么令牌,他一目了然,从无错漏,就跟他手底的那副算盘一样,算无遗策!
“三爷,红杏飘香居已经有人住了。”吴老六为难地答道。
“谁?”三爷两眼一斜,身子前倾,饶有兴味地打听道。
“……”吴老六沉默不答,这是店内的规矩——未经客人允许,不得泄露客人的信息。
“算我没问!”三爷知趣地撇了撇嘴,那微微退让的眼神算是给对方留了余地。吴老六微微颔首,浮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可还没等吴老六的感激之意完全呈现完毕,那柳三爷又出其不意地开了口:“是九叔的客人吧?怪不得这几天都见不到他人,原来是吴门来贵客啦?”
情知吴老六守口如瓶,这柳三爷便企图从对方仓促之间的神色举止之中追寻一些蛛丝马迹。看着吴老六僵硬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的心暗自得意了一小会儿。
不过,终究还是失望了。
“……”吴老六笑容的最后以一段长长的沉默结尾,无声无息,不露形色。
看着吴老六跟一个干尸似地杵在那里一声不吭,柳三爷又气又恼,无奈之下,他只好妥协道:“那随便哪个客房吧。”
“三爷,对不住啊——”吴老六再次回绝道。
“什么意思?”柳三爷乜斜了吴老六一眼,顿时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呵斥道:“嘿,几日不见,你吴老六脾气见长啊。连我三爷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推三阻四的,不让我进去也就罢了,还不准我住店?这是什么规矩!啊?百越春何时有这样的规矩,我不知道!”
柳三爷越说越急促,声音也越喊越响亮,语调也越来越激厉。
“九爷吩咐了,这些天你们四家的客人可以住这儿,但你们几位爷不可以住这儿。”虽然三爷一脸盛怒,但吴老六倒也不十分害怕,此刻他不卑不亢地抱拳躬身,没有丝毫的怯意,好似是九爷的吩咐给了他底气。
“为什么呀?凭什么我们几个不能住店?”听着是九爷的吩咐,柳三爷更是忿忿不平,那激愤的声音就好似是在控诉某人意存偏袒。
“不光是你们几位爷,就是祁二夫人也不许呢。”吴老六这句话颇为有效,瞬时让柳三爷那颗不忿的心找到了平衡,脸上的怨气也随即消了大半。
觑着柳三爷的神色略缓和了些,吴老六方才悄悄献计道:“不过,您非要住也可以,只要去九爷那要个玄木令来,就可以啦。”
说来说去,他吴老六还是要见令行事!
“真是个老顽固。”柳三爷恨恨地注视着吴老六那张殷勤又令人憎恶的老面孔,嘴边暗暗地骂了一句,但心里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恼恨了。
“嘁,我要是能见得到九叔,我还在这儿跟你磨叽?”三爷兀自气恼了一阵,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通。
不过,他并没有立即转身离去,而是挨着柜台觅了条杌子又坐了下来。他可不甘心就这么被他给打发了出去。
吴老六见他赖着不走,也不吭气儿,还道他还在排解闷气,便没理会,踱步回到了柜台里。
那柳三爷也不管自己什么身份,就这么不拘形迹地靠着柜台琢磨了半晌,左脚支在杌子上,左肘支在膝盖上,左手五指就跟算命先生一样掐指点算着,一双圆滑的眼珠子左右睖巡了一圈又一圈。
忽而,眉心一动,计上心来。邓林觑着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狡黠之色,乃知其贼心未死,复又矮下身来看他如何使计。
他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向着吴老六凑近道:“唉,吴六叔,其实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仰慕你,一直都想拜你为师,你不也总说我是不世之材嘛,要不你今天就收了我吧。”
说着,便要就势跪下来,吴老六隔着柜台,权当未见。听着这三爷左一句“吴六叔”右一句“师父”,只暗自笑了一笑,情知对方油腔滑调油头滑脑的全无半分真意,倒也不在意。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觑着那柳三爷的脑袋忽的从柜台前沉没了下去,仿若是动了真格,吴老六蓦地一惊。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三爷,拜师傅这种大事儿,怎能这么草率啊,这不是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那三爷一改方才嬉笑怒骂的模样,庄敬而虔诚地喊了一声,“师父——”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吴老六从柜台后边旋身出来,柳三爷的那一双膝盖已经落在了地上,还是那块沾着他口水的地砖上。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