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真是恩威难测

“这,这,这……这可不行。得先有令,你才能进。”吴掌柜铁将军把门,就是不肯让步,“三爷,我也不要你檀木令了,只要你能弄来玄木令,我就立马让你进去,你想住哪间就住哪间。”

吴掌柜那张刻板的脸上严严实实地落着锁。锁是顽铁做成的,硬邦邦,冷冰冰的,带着它与生俱来的那种六亲不认的特质,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识抬举,也不识好歹。尽管将它捂在手心捂久了,它也会有几分人的温度,但顽铁终究是顽铁,它是不会自己开窍的。

“我住什么住,我进去是找九叔的。”那位三爷不耐烦地斜睨了吴掌柜一眼,用他那刀子似的目光有意戳了一下对方的“铁心肠”。

“铁锁”不痛不痒地摇摆了几下,神色依旧——表面恭谨,实则敷衍,甚至还有一丝疲于应付之倦意。对于对方的来意,他既不在意,也不关心。因为在对方前脚迈进来的那一刻,百越春门口的一道斜风就已泄露了后脚的意图。

“一个一个,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吴掌柜在心里暗暗叫苦道。

没等三爷的后脚迈进来,他就仓促地收起算盘,转出柜台来迎接,因为这位三爷对于算盘的态度,从来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说敲就敲,说打就打,一根手指比那杯莫停的十根手指还快、还坏!所以,他必须让这位爷和自己这副老旧的算盘保持一定的距离。

眼下,他的算盘躲藏在柜台之下,所有的算珠都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敛声屏息地聆听着二人的对话,那紧张而严肃的神色里就好像果真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蓦地,那位三爷眼珠一转,一丝狡黠之色倏地从眉心跃至眉梢。

“我刚分明瞧见他老人家进来了,你别跟我说你没见着啊。”他先是虚晃一枪,吴掌柜的未暇否认被他视作了默认,然后他满怀深情地言道,“我都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可想死了我。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要不然,我就不走了。”

可惜他的“深情”连自己都没有被感动,不争气的眼泪就像是突然枯竭了一样挤不出一滴来。不得已,他只好临时改变策略——耍赖。略带一点撒娇气息的耍赖,这不就是某人屡试不爽的小把戏么,哼,她能用,我为什么不能?

“你要找九爷,就去吴门找,去鼎丰楼找,去九仙堂找,来我这儿有什么用,你就算今晚住在这儿,我也变不出一个九爷来给你啊。”吴掌柜苦着脸道。

“我不要你变一个九叔出来,我只要你稍稍变通一下而已。”三爷用剔指刀指了指通往后院的大门,启发道。

“那还请三爷不吝赐教啊,我该如何变通啊?”吴掌柜揣着明白装糊涂。

“吴六叔,你这就没意思了。”

进门来,三爷还是第一次这么亲热的称呼吴掌柜,他剔完了左手的小拇指,歇下手来,带着劝诫的口吻说道:“您老是个明白人,何必这样死脑筋偏学他墨家呢,就知道墨守成规固步自封。你这儿是酒楼,是客店,你每天面对的可不是那些不知冷不知热的死物,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脾气有情感的大活人啊。活人就有活脑筋,你总是用一套一成不变的死规矩来对付,那怎么行呢?你得会随机应变!变则通,通则久。”

他勾眼瞧了吴掌柜一眼,见吴掌柜似懂非懂,他又朝对方勾了勾手指。

那吴掌柜会意地凑过身来,躬身听话。

“你就说你们吴九堂的蒙泉吧,他不就是手脚快、头脑活才被九叔提拔上来的吗?”三爷有板有眼地摆事实说话,吴掌柜引耳相闻,不由得也点了一下头。

“这鼎丰楼生意那么好,不就是他每个月都有那么多新鲜的名堂有那么多新奇的菜式么?变着法儿地勾引人上门,还能赢得所有人交口称赞,这就是人家蒙泉聪明的地方。人呐,就得善于变通!”

“你甭管人家是旧瓶装新酒,还是新瓶装旧酒,总之,大家都愿意吃他的酒,都愿意买他的账,那就是能耐。连九叔都服他呢!要我看,要不了多久,这‘权知吴九堂’的前面两个字就该去掉了。”

“你说你在九仙堂的资历也算是高的了,可这些年,你就一直待在这百越春里默默无闻地守着,这姑苏城里的人——别说姑苏城里的人,就是你们吴门的人,都快忘了你是九仙堂九大堂主之一了吧?”

“别说九仙堂的人,就说你吴六堂的人都多久没来看你了?我没数,你心里也没数?都不如我一个外人来得勤吧?这些人啊事啊的,你可不能不放在心上啊。学学人家蒙泉,别老这么食古不化的。”

三爷这一番语重心长的长篇教诲,让吴掌柜既是羞愧,又是感动。

“真是劳三爷费心了。三爷这般顾念我,小的铭感于心。”吴掌柜先是不无感激地拱手相谢,然后又不无羞惭地自嘲道,“到底还是三爷知道我,老夫啊就是死脑筋,要不,也不在这儿呆着啦。九爷不就是嫌我笨头笨脑的,才把我发配到这儿来的嘛。”

说着,他还悄悄抹了抹眼角那一把欲出未出的辛酸泪,只见他眼角潮润,好似是对方真的说到了他的心酸处。

“唉,罢了!罢了!”吴掌柜有心无力地摆了摆手,然后半是回避半是自我安慰地慨叹道,“剑老无芒,人老无刚。我都一把年纪了,怎比得上年富力强的蒙泉呢。”

苍老而消沉的眼神里不见一丝锐气,更不见一丝锋芒,好似曾经的风华正茂、曾经的意气风发,都已被平淡的岁月给磨平,惟有那坎坷不平的脸上还稍见两块棱角分明的风骨。

那三爷听完这般丧气的话,顿时生气地沉下脸来。他将剔指刀收进筒里,一脸严肃地斥责道:“你这吴老六,怎能说出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浑话来呢!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况且你现在还没那么老呢,身子骨强健,头脑又清醒,比九叔还强许多呢!只要你想只要你肯用心,凭你当年镇守吴门的功劳和这么多年的苦劳,蒙泉这小子再年富力强,他也越不过你去。”

“那我该怎么用心?”吴掌柜似乎有些心动。

三爷四周一睖巡,并不直接回答吴掌柜的问题,而是带着高深莫测的眼神神秘地示意吴掌柜更近一步,然后小声道:“你也知道吴九叔最是看重我们几个小辈的,而我们几人当中,你摸着自己良心说,谁对你最好?”

吴掌柜讷讷地看着对方的眼神,良久,那眼神里才露出一丝喜人的光亮,“那还用说嘛。当然是……”吴掌柜讪讪地看了一眼三爷,含蓄的回答,明晰的眼神,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各自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影。

“对嘛,我对你好,你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嘛。”三爷朝吴掌柜挤了挤眼睛,见吴掌柜也会意地回了自己一个眼神,好似接纳了自己的提议,故而他便将自己心里的主意和盘托出了。

“只要你今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进去,改日我定会在九爷面前给你说上几句好话。九叔这个人耳根子软,只要我一开口,你再使点力,他老人家保管把这吴门总管的位子交给你。”

三爷举重若轻地淡然一笑,可吴掌柜却笑得一点都不轻松。

“哎哟,老夫无德无能,怎好意思劳烦三爷替我美言?”吴掌柜略显勉强地笑了一笑,两只眼睛拘谨而踌躇地盯着自己脚下,好像不知道该睁哪一只眼又该闭上哪一只眼,久思无计,他还是选择了放弃,“三爷就不要拿这总管之位来消遣我啦。”

吴掌柜摆了摆头,摇了摇头,一副栗栗危惧的表情好似很害怕再听到三爷说出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来勾惹他那薄弱的意志。那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看得窗外的邓林忍俊不禁。

而那三爷却看得懊恼,见这块铁疙瘩软硬不吃,他当即就变了颜色,硬声硬气地回道:“谁有工夫消遣你!”

说着,还气急败坏地将那金三事连筒装回到了衣袖里。

枉他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半天,竟是白费了!

三爷又气又恼,喉咙里也是渴得冒火,他抓起身边的茶杯,随意地呷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可还未入喉,他就全吐了出来,“呸呸呸——这是什么茶!这么难喝,叫人怎么下咽!”

他一边怒不可遏地哕吐着嘴里的残渣和口中那一团被这口粗茶给冒犯了的唾沫,一边又以一种不容商量不容迟疑的口吻对吴掌柜命令道:“吴老六,我改主意了,今天我要住店。你快去把那红杏飘香居给我收拾好。”

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就像是他三爷正在为自己遭到冒犯的齿颊向对方追索精神损失呢。

柳门三爷的权威怎容得被这么一杯粗陋的茶水给侵犯呢,还是一杯已经凉掉的茶!三爷很是生气,我人还没走呢!真是岂有此理!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