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杏娘和小缃离开百越春不久,杯莫停就出现在了吴掌柜的算盘前,手里提着一包翠芝斋的糕点。
吴掌柜抬眼觑了他一眼,露出一副戒备的表情,然后他把身子一侧,将算盘转移到了柜台的另一侧,似乎在防备某人出其不意地又“调皮一下”,眼角的余光则瞥到了杯莫停手中的那包糕点。
新鲜出炉的糕点总带着一种令人垂涎的甜味,可在吴掌柜的眼里,那却是酸酸的,这种心理有点类似于某些吃不到葡萄的人就说葡萄是酸的。
杯莫停把糕点随手放在柜台上,身子半倚着柜台,一面和吴掌柜打招呼,一面睃了一眼酒店大堂。那双深藏若虚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好似久醉之人初醒时都有些畏光。
大堂之中空荡荡的,除了店内自己的人,并无什么宾客在场,但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把每个角落都全部扫视了一遍,恐自己一时粗心漏看了某处,他还转眸再次确认了一遍。那眼神就像是在期盼某个人的身影,那个人的身影没在,他的眼神里也好像空掉了一块。
“出去了。”那吴掌柜瞧出了他眼神里的期盼和失落。
“去哪了?”杯莫停转过眼来,诧异地问道,那语气似乎还有几分怨责之意:不是让你跟他们说,我今天会来吗,你怎么没留他们呢?
“明知故问!”吴掌柜不甚耐烦地答道,面着一丝懊恼之色。
“哦?”杯莫停先是作出一副吃惊的模样,然后又摸着脑门,恍然道,“哦——”嘴角一丝意料之中的喜悦隐隐浮现,无可掩饰。
“几时去的?”杯莫停随口问道,眼睛转而往门外瞄了一眼。
“应该快回来了,”吴掌柜勾头望了望天,别有深意地说道,“这个时间,祁爷快回去了。”
杯莫停悻悻地斜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威严的语气喝止道:“别胡说啊!那臭小子没那么小心眼儿。”
吴掌柜冷冷一哼,“但凡人家有点心眼儿,都知道你那包百果糕里装的是什么心思。”目指着柜台上那包翠芝斋的糕点,他那两条眉毛一高一低地拧了两下,好似在以这种显而易见的不平衡来委婉地暗示其内心的某种不平衡。
“什么心思?瞧你这说的。”后知后觉的杯莫停终于领会了对方的暗示,一把抓过柜台上的糕点,推送至吴掌柜面前,“给!这给你!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杯莫停一边献着殷勤,一边还卖力地推荐着自己带来的糕点。
“我不吃,我不吃,我才不要吃。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可不要像羽儿那样,上你这老狐狸的当。”吴掌柜连连摆手拒绝道,说着还倔强地扭过头去,以示自己决不领受这份顺水人情。
“你看你,年纪一把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见吴掌柜不肯接,杯莫停就硬塞到了对方跟前。
“哎,对了,那个姓邓的孩子在呢。”说到“孩子”,吴掌柜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没去祁家,刚还在这等你呢。”
“那人呢?”杯莫停朝着吴掌柜目光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他也是这时才发现,靠近门首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茶杯,只是人不见了。
“登东去了。”吴掌柜往后院瞥了一眼,觑着无人过来,他又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悄声道,“哎,这小子艳福不浅呢。”
“别胡说!他和那两位娘子可是清清白白的。”
“我又没说他和那两位娘子,你看你着急着分辩做什么?”
“那你说什么呢?”杯莫停不解地问道。
“翠红楼的头牌芍药姑娘,一连两天派人送了好些礼来给他,吃的,穿的,用的,可不少呢。我稍稍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可都价值不菲呢。那些送礼的人走的时候,还特意交待了,凡邓公子及其友人在这里的一切用度,都由她芍药姑娘一人承担,若是邓公子自己付了或是别人给担了,她可要跟我没完!”
吴掌柜一面啧啧称奇,一面摇着头,似乎是对这个青楼女子的做派感到不可思议。
“你说从前我们只见过人往里头送东西的,何曾见过人家往外送东西的啊?这小子,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吴掌柜感慨不已欣羡不已,末了,他看着杯莫停略显苍老的面孔不无悲凉地嗟叹一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臭小子……”听说邓林与青楼女子往来,杯莫停初时还有些生气,但听吴掌柜后来这么一说,他这气没生出来,倒是生出了满腹好奇。
二人正说话间,那位“后生”哼着轻快的小曲儿迈着愉快的步伐从后院挑帘进了来。见了杯莫停,他登时兴奋地跳了起来,没等杯莫停开口,就一把挽过杯莫停的手臂,说要请对方喝酒。杯莫停盛情难却,喜滋滋地就答应了。
饮酒过半,杯莫停才知,原来翠红楼的芍药姑娘有一个姐姐,是个半老徐娘,年老色衰,又病入膏肓,青楼老鸨嫌她又老又病,十分的晦气,就趁芍药姑娘不在时将她赶了出去,结果被邓林遇上了。他没有嫌弃那女子的出身,还用自己的偏方救了那女子一命。
事后芍药姑娘得知此事,十分感激邓林,所以作为报答,她就派人送了好多礼来。邓林本来没想着要收,可他想到他在嘉禾郡“缘来江馆”曾许诺杯莫停要请他喝酒的,所以他就把其中的一坛好酒留了下来,至于其余的礼物,则全部退了回去。
这一来一去,那芍药姑娘更是敬重邓林之为人,还专门遣人至鼎丰楼买了几坛上好的酒送了过来。邓林几番推脱不下,就把寄在了吴掌柜处。
杯莫停听完这酒的来龙去脉,心里更是高兴,跟邓林连饮了数杯。
只是邓林心中还系着杏娘和小缃,所以不敢喝得太多太急。而杯莫停则一如既往地鲸吸牛饮,没有一丝保留。二人一边喝酒,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着,一会儿说说花,一会儿说说天,一会儿说说酒,一会儿说说地。
这一杯复一杯,酣畅而淋漓,二人也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酒入舌出,谈笑风生。
临近傍晚,二人酒兴阑珊,邓林见所剩酒水不多了,便起身去吴掌柜那里添酒。
还没走到前厅,便听见里面有人威逼恫吓的声音,他心头又惊又疑。凭着他多年市井生活的可靠经验,他敏锐地得出了一个判断——来者不善呐!
听那人咄咄逼人的口气,邓林不由得为吴掌柜捏了一把汗。尽管此刻的他有几分酒胆在身,但据杯莫停说百越春的住客以江湖人士为主,所以现下他不敢贸然闯进去。
邓林蹑手蹑脚地走近门口,矮着身子又把耳朵贴在门上,细细聆听着屋内的动静。
听声音,那人是个年轻人,而且是个中气十足的年轻人。
隔墙听声,着实费劲。邓林实在忍不住。他四下环顾,察看是否有人过往,因着雪后初霁寒气重,院中更鲜有人出来游逛了,连店中伙计都知道找个暖和不透风的犄角旮旯里躲懒去了,更何况住客了。
觑着左右无人,邓林揣着小心,伸出指头来在舌尖一蘸,用湿润的食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然后他眯起眼睛、缩着脖子往里面瞧去。
只见来人一身青色衣衫,头上一顶绣着云龙风虎图案的银灰色儒巾,腰间鹅黄色的香囊上还用金丝细线绣成了双鱼戏珠图案。全身上下都流淌着华贵典雅的气息,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傲然气质。
不过这位风度气韵与众不同的翩翩公子手里竟摇着一把象牙为骨、翡翠为饰、红穗为坠的明月形合欢扇,扇面上绘的还是“刘阮遇仙”的图案,这让邓林大为吃惊。
那公子歇手之际,邓林更瞧见扇面的刘阮二人鬓角处还留有一个嫣红的小唇印。
邓林不觉眉头一皱,心里暗暗鄙夷地唾骂道:哼,原来是你这个登徒浪子!
“吴老六,你可别逼我动手啊。”
那青衫男子大摇大摆地坐在离柜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边,翘着二郎腿,一脸嫌弃地瞟了一眼吴掌柜亲手奉上的热茶,别过脸来,又以傲慢的眼神瞧了一眼拱手立在一边的吴掌柜。
接着,他漫不经意地从自己的衣袖里抖出了个錾刻山水图纹的金三事连筒出来,从筒里牵了一个剔指刀,右手捏着剔指刀,左手屈肘支在桌子上,将五根弯曲的手指朝向自己,然后,旁若无人地剔起了手指来。
“三爷,你这不是为难小的么。你没有玄木令,又没有檀木令,我真的不能放你进去啊。”吴掌柜恭敬地回绝道。
邓林在心中暗暗一笑,这几日接触下来,他也算是摸清了这吴掌柜的脾性。这吴掌柜最擅长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能摆出一副软弱无能、诚惶诚恐的模样来。
刻下,面对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人,他的整副脸皮更是扭曲地拧成了一团。
“吴老六,你只要放我进去,什么玄木令、檀木令,我都能给你要来。”见吴掌柜一脸的为难,那青衫男子稍稍缓和了一下说话的语气。
不过,他那一双眼睛则依旧带着高傲的神气悠然地检查着左手那五根堪称完美的手指,俄顷,他嘴角微扬,似乎很满意自己修剪的成果。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