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是去向鸿轩吗?”待沈无烟走远,松音问道。
在祁家,祁爷款客一般在玉川阁,夫人款客则一般在向鸿轩,非至交好友不会延引至内室之中。因着杏娘是师潇羽昨日才结下的朋友,然师潇羽却待之亲厚,故而松音也揣摩不透主人的心意,不得不当面请示。
目送沈无烟远去的背影,师潇羽默然无言,直至其杳然无影,方才回神道:“去‘据梧轩’。”
“那要去请碧筠公子来行茶吗?”丁香追问道。
碧筠公子便是前日玉川阁中的点茶圣手竹茹娘子,她于茶艺一道甚为精通,其纯熟的烹茶技艺,细巧的待茶心思,清雅的作茶情韵,为人所称道。“淡如秋水净,浓比夏云奇”,这一缕清气浓淡均匀雅俗自适,故也成为了祁门待客之最高礼节之一。
而因其制茶多澄碧清恬——“春水薄冰漱玉华,雾月晴云挹翠香”,那一色浅碧,犹似玉川阁前那一径幽篁,绿尘濯濯,竹青风晓,故世人又因此而称之为“碧筠仙子”,或“碧筠公子”,连其手中的那柄以潭州桃花江畔的楠竹制成的茶筅也因为这样而被尊称为“搅茶公子”。
“不必了。我自己来煎茶。”师潇羽矫首伫思,语气肯定。心中默然吟味着沈无烟说的那番话。
此生此世,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无怨无悔的?什么才是自己眷恋不舍的呢?师潇羽拼命在自己残碎的思绪之中寻找着答案,似乎有很多很多,但细细一想,似乎又都达不到那样的程度。
将死之人,有所恋,未若无所恋。
据梧轩,乃是师潇羽素日练琴之所,在“鸣萱堂”的左侧,青松炜炜,绿竹猗猗,红梅灼灼,松裛梅香,竹映梅芳,梅枕松风拥竹月,落花流水有余声,雅近天然,极是清幽。
只是鸣萱堂的主人师潇羽不喜欢封闭束缚的感觉,便毅然决然地在这寒冬腊月里撤去了四面隔扇,连临窗垂挂的双重帷幔也改成了薄薄的一层绡幔,只为在这一方乐土之中能够无拘无束地安安静静地数一数那落梅敲竹之声,惟有如此,她心底那一片早已冷透了的笙簧才会生出些许暖意来。
陆英将杏娘和小缃二人引至鸣萱堂外,然后由丁香将二人引至据梧轩。
师潇羽见到杏娘,连忙放下手中的手炉,亲切地迎了上来。两人执手言欢,分外亲热,虽然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而且距离上一次见面,还未有一日之隔,但二人之情貌,却犹似一对暌违已久的老朋友。
为着杏娘到来,原本铺在地上的凝霜蕲簟也换上了温软舒适的织锦茵褥,身旁的铜炉也已经烧得通红。
堂下的几处绡幔也因为嘉宾的到来而一改以往高高在上的姿态,只留面南的一道绡幔依旧高高卷起,好让明媚的阳光照进来,为这个冷了多时的地方增添几分温柔而熨帖的暖意。
虽然据梧轩远不如玉川阁那般精致温暖,但这淡淡的清寒倒是平添了一分雪后初霁的爽朗。
松音和丁香手脚麻利地置备好了煎茶需要的一应器具,为了延续昨日之欢,杏娘主动请缨为二人煎茶,但是师潇羽却一把拦道:“昨天妹妹匆匆离去,坏了姐姐的兴致,今日就由妹妹来煎茶吧,权当向姐姐赔罪了。”
杏娘推却不了,只好客随主便,没再坚持。
松音和丁香取过沈无烟来之前就已准备好了的雪水和已经碾细的茶末,置于茶床上。师潇羽煎茶之际,二人便帮着生火添水。
师潇羽虽非初次煎茶,闲来时她也会“炙盏分茶当酒杯”与松音小缃共“醉”一场,但终究没有郑重其事地实际操作过,所以此刻摆弄来,那举止那神情都显得有些过于谨慎。
她小心翼翼地撇去了表面的水膜,在铫子中舀出一勺水,加入碾好的茶末,搅动竹制的茶筅。俄顷,便见茶烟轻轻,茶香幽幽。待至翻波鼓浪,加入方才舀出的那一勺水,石铫中的沸腾稍止,一壶好茶已然煎就。
师潇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举一动莫不细谨,虽不似碧筠公子那般信手拈来、臻于佳境,但对于宾客而言,珍贵之处莫不在于主人亲手自煎。
杏娘仿佛是看出了师潇羽内心的紧张,一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
师潇羽专心致志地炙盏煎茶,与昨日天真烂漫的师潇羽判若两人,惟发间的那枚紫红色桐花春幡迎风轻飐,还有着几分活泼泼的生气。
师潇羽分酌入盏,并将第一杯双手奉于杏娘。杏娘恭恭敬敬地接将过来,敛袖掩面,略抿一口。
“不置一杯酒,惟煎两碗茶。须知高意别,同此对梅花。”杏娘端着茶盏,首先打开了话匣,“今日能得妹妹亲自煎茶,真是姐姐我的荣幸。”
“此茶何以珍,适与真知遇!姐姐无需客气。”师潇羽也客气地回道。
一番略显客套的开场白后,杏娘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师潇羽鬓间的桐花幡胜上:“妹妹鬓间的桐花幡胜倒是精致,只是这离新岁还有些日子呢,怎的这么早就戴上了?”
这时,师潇羽才恍然想起那枚沈无烟给她簪上的春幡,她忙伸手向头上摸去,一脸难为情地说道:“哦,真是失礼,刚在屋内剪着玩的呢,一时贪玩,戴在了头上,却忘了摘下来。”说完,她示意着身旁的松音帮忙摘去。
“别,挺好看的。就戴着吧。”杏娘却笑着拦道,“没想到妹妹的手这般巧呢!”
“呃——让姐姐见笑了。”师潇羽有些难为情,她朝松音递了一眼,“那就先戴着吧。”松音微微一笑,复又退身伺立在侧。
“昨日听祁爷说,你的身子不大好,今日可是好些了?”杏娘关切地慰问道。昨日后来邓林曾言之凿凿地跟她说过祁夫人病得很重,但杏娘眼下瞧着师潇羽笑靥如花,并无半分病容。这让她有些疑惑。
杏娘这一问一则是出于真心关切;二则是为了探探底,以为后事绸缪。如若师潇羽果真病重,她便对自己所求之事绝口不提;但如果师潇羽并非如邓林说的那般病重,那她便决定按照来之前的打算相机行事。
这番计较,在她等候接见之时便已思虑定了,是而在丁香通报的时候,杏娘便已询问了师潇羽的病情。只是丁香不敢妄言自己夫人病况,只说不碍事而已,未再透露更多。
“小毛病,不碍事的。”而师潇羽未免杏娘忧心,故意答得粗率而简洁。
杏娘察其神色自然,听其语气淡然,虽然其身形看着有些娇弱,但并非病弱之态,是而她也就没把邓林的那些话放在心上,更未对师潇羽的回答有任何怀疑。
“那就好!”她犹似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一般,轻舒了口气,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才是真正悬了起来。为了不让师潇羽看出她内心的紧张,她又啜饮了半盏茶水,好让甘冽的茶水滋润一下自己那副还未开启就已经有些滞涩的喉咙。
“昨日从邓尉山回来,在姑胥门那得了一本曲谱残本,那掌柜的说那是难得一见的珍本,可姐姐我怎么也看不出那有什么特别,想妹妹琴箫俱熟,当能瞧出其中的门道,所以我今天把它带了来,还请妹妹帮忙鉴赏一下。”杏娘从容不迫地依着腹稿说道。
“哦?”师潇羽蓦地眼前一亮。
这姑苏城内卖曲谱的店铺早就被师承徵扫荡一空,早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曲谱了,这个师潇羽自然明了。虽则心中明了且深以为恶,却也无可奈何。是而,她对于杏娘的这个曲谱有几分惊喜亦有几分怀疑。
只见杏娘从一个油纸包装的纸囊中取出一个红色锦布的裹袱,又从这个红色裹袱中取出一个白色锦布的裹袱,又从这个白色裹袱中取出一本用缃素帙帷包着的书来,最后从这个帙帷中取出了她昨天在博雅斋购买的曲谱。
虽则加了这么一层又一层刻意而精心的包装,但依旧难掩其粗陋之相貌。
杏娘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捧至师潇羽面前。
师潇羽见其如此珍而重之的重重包装,一开始也以为是什么稀世残本;又见其不假他人之手,亲手奉上,更为纳罕。若说刚才还有一分的存疑,如今便只剩十分的期待了。
待至这本残破的连面皮都看不清楚的曲谱捧在自己手心,师潇羽便一眼认出了这本曲谱,更识出了这本曲谱的坎坷身世。师潇羽莫不惊疑地翻开扉页,幻想着这本早就相识的曲谱之中别有惊喜,故而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将曲谱翻了一遍,直到合上封底,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师潇羽不禁有些失望,还有些疑惑。不过,她终究也是个聪明人,她很快明白了过来。
“丁香,去‘桐心馆’把我那把‘湘灵怨’取来。这么好的曲谱,不与姐姐合奏一曲,岂不可惜了。”
合上书本,按在案前,她略一思忖,朝杏娘觑了一眼,杏娘那别有意味的低眸浅笑,更让师潇羽笃定了杏娘此行别有目的。
是而,她支开了丁香,只留下心腹松音一人在侧。丁香不明就里,应声而去。一旁的松音则眼明心亮,随即于心中加了几分小心。
“博雅斋的《广陵散》!”师潇羽一下子道出了这本曲谱的来历。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