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七碗吃不得

祁穆飞满饮一杯茶,佯作未听见,然后继续说道:“你昏迷的这些天,四家人都派了人来问候致意,如今你已醒来,这几日若得空,就到各家去回拜一下吧。师家那边,我早已派人回报了你的情况,两位仙翁都很挂念,明日我陪你一起走一趟吧?”

祁穆飞口中的“两位仙翁”其一则为师潇羽的父亲、时值师乐家大司命的师清峰,由于其眉如一字,鼻如悬胆,唇若含丹,须眉飘飘,与那太乙真人颇为形似,故人称“太乙仙翁”;其二乃是师潇羽的兄长,也是师乐家的少司命师承宫,师承宫是师清峰的长子,在同侪之中排行第一,又得其父真传,年方弱冠便有几分仙骨,故被称为“小乙仙翁”。

师潇羽不置可否地眨了一下眼睛。

“至于墨家……”祁穆飞提起铫子,在二人的茶杯中注入了少许茶汤,并借机调整了一下情绪,“你这次病倒,我想与墨尘应该没有关系,以墨尘与你与我的交情,他断不会做出这等伤人性命的事情来。”

祁穆飞笃定地说道,说话间,他抬眼看了师潇羽一眼,目光之中有几分企盼,有几分酸楚。

“怎么,你是怕我为了这么一点小伤去找墨家算账?”师潇羽吹了吹茶表面的热气,微微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道:“姑苏五友,情同手足,这点小伤,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我现在已经痊愈了,不是吗?”

说罢,她还颇为豪迈地将杯中物一口饮尽,以示自己之宽宏大量。

“这不是小伤。”

祁穆飞抚着茶盏的边缘,凝视着平静的茶面,以平静的语调更正道。

“不过是手指头划破了而已,还能有什么?”师潇羽起初不以为意,转眸望了祁穆飞一眼,见其神情凝重似有难言之隐,即预感到了一丝不祥之兆。

她犹疑地问道:“难道我这次昏迷,不是意外,而是另有隐情?”

祁穆飞的表情让她无法再抱着侥幸的念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让她无法对自己的昏迷再抱着事出偶然的态度等闲视之。

“你这次服用的是‘九转元香丸’。”

祁穆飞凝眸相视,师潇羽从那微润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颓萎之色,那不是一个医人无数的大夫应有的神情,那不是一个药到病除的大夫应有的神情。

师潇羽读懂了这句话,也读懂了他的神情,自然也就无法再保持冷静。

“祁门十丸之一的‘九转元香丸’,那,那意思是……是说我病的很重吗?”师潇羽有些语无伦次,尽管她已经在努力地保持克制,但她的喉咙里还是出现了不小的颤抖。

“可是……可是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手指头的伤口也已经好了。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之处!”

“应该说你不是得病,而是中毒了!”祁穆飞对师潇羽的病症先下了一个结论。

“这种毒,平日无恙,一旦发作,就会全身冰冷,你的手和脚就会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无法动弹,慢慢地你会感觉到你很困很累,总想睡觉。到后来,你一天当中醒来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睡着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你再也醒不过来为止。所以——从今往后,你需得每日定时服用药,方能延缓毒性发作。”

祁穆飞强自保持着平和的神色,不让自己的悲伤与歉疚侵染每一个字眼。

他不想看到师潇羽听到真相之后震惊害怕乃至绝望的神情,但身为医生的责任感又不容许他对她有丝毫的欺瞒。所以他特意用了冷静的声音来跟师潇羽陈述病情,以期师潇羽可以一样冷静地面对自己的病情和自己的未来。

“从今往后?那是多久?”师潇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声噪杏林的绝世名医,而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神都在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除非找到那一味药草,否则……”祁穆飞的目光在闪烁,他不敢面对师潇羽殷殷的目光,他不敢看到师潇羽一脸的失望,那样,他会觉得自己很无能,也很讽刺。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暮秋时节的阳光里隐隐透着一股寒意。

“想必那一味药草早已灭绝了吧?”

看着祁穆飞沉默不语,师潇羽猜出了祁穆飞的回答。

她伸手端起那一杯温热的茶,茶水轻轻晃漾了一下,她的反应还算迅速,马上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在两只手的协作下,她将茶盏的茶汤再次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流进她那凝噎的喉咙中时,发生了一点点龃龉,以致师潇羽陡地呛了出来,她狼狈又仓促地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顺便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情绪。

“既然那一味药草都已经没有了,那我每日服用这个‘九转元香丸’又有何益?”

“‘九转元香丸’虽不能解毒,但可以不让它扩散得那么快。”

“那不服药呢?”

“不服药,下一刻,下个时辰,或者明天,或者后天,又或明年,后年……全无定数。就算是服药,我也没有把握能够延缓多久。”

尽管师潇羽与祁门的每个人都很熟悉,但祁门之中也有些秘密是她所不知情的,就比如祁元命病故的缘由,就比如“九转元香丸”的配方。

她手执铫子,为祁穆飞和自己各沏了杯茶,为祁穆飞沏茶时,她还能强保镇定,然而在为自己沏茶时,手中的铫子却再也无法保持平缓之姿。她勉强沏了半杯,便撂下了铫子。

喝了半杯茶,定了定神,她又问道:“你方才说这毒与墨尘无关,那毒从何来?莫非之前,我已沾染?”

祁穆飞回沏了杯茶,答道:“毒的缘起,的的确确与墨尘的那枚穿心盒有关,可这并不能说它与墨尘有关。我不相信墨尘会这么做,柳云辞和你哥也不相信。这一个月来,墨尘一直把自己关在山秀芙蓉庄,谁也不见。我想,你中毒,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时,师潇羽抬眼睨了他一眼,似乎在诘问对方:“那你呢?”

四目相对,祁穆飞选择了逃避,所以,他自然地错过了她眼中的期望与失望。

“至于何人下毒,何时下毒,如何下毒,这些问题,我和柳云辞想了一个月,还是全无头绪!也许只能等墨尘出来了,才有可能找到线索。”祁穆飞颇为懊丧地叹了口气,沉郁的脸上深刻着一种命运被诅咒的无力与悲哀。

“祁爷心思缜密,柳爷心明眼亮,你二人都参不透,那或许就是天意了。”师潇羽挑起铫子,往自己的茶盏中冲了半杯,洒了半杯。

然后,她端起这半杯茶,将其中暖烫的茶汤胡乱地一口吞下。茶水淋漓,湿了她的衣裙,她也不管不顾,那激动而快意的模样就好似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妾身过门,原本就是为夫人冲喜而来,如今天随人愿,以贱妾区区之身,换得祁夫人贵体安康,可不是好事一桩吗?恭喜祁爷,夫人定能不日痊可,早占勿药。不出几日,夫人又能与祁爷举案齐眉,共续白头之约了。”师潇羽笑得特别开心,就好像是对适才失望的报复得逞了。

“师潇羽!!”

祁穆飞怒喝道,将手中的杯盏狠狠地往桌上一掼,莹润的双目恨恨地望着师潇羽,他恨自己无能,也恨师潇羽这般轻侮她自己,悲愤的泪水盈然于眶,他却只能忍痛吞咽下去。

“你也相信天意?”

师潇羽掠发浅笑,道:“为何不信?眼前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吗?生死有命,祁爷又何必逆天而行!这么名贵的药,潇羽自问无福消受,您还是不要白费了。”

“且不说你现在是我祁某人的二夫人,单说你我二人从小的情意,难道还有比这更可贵的吗?一命贵千金,他日就算散尽家财、倾尽所有,又有何妨?”

“绿衣的命是命,你师潇羽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什么‘冲喜而来’,‘天随人愿’,如果娶你过门,就能给人去病消灾。那好啊,我祁穆飞马上再娶上三五妻妾,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换得你师潇羽一世平安了呢?”

祁穆飞极力克制的情绪终于还是在师潇羽报复性的笑容面前崩溃了。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选择寒香亭见面了,因为这里存着他对这个女人所有的亏欠,这一切的亏欠积累,让他在她面前毫无反手之力。

可是他为什么也选择这里与她见面呢?因为这里有属于他和她最美的阳光。

师潇羽默然良久,自斟自饮了一杯,才复说道:“祁爷,你这又何必呢?潇羽此生不求富贵名分,不求长寿百年,更不求你祁爷垂爱怜悯,但求朝夕悠游、快意当前。还请祁爷能够成全妾身的这点私心,任我自生自灭,了此残生吧。”

师潇羽外表弱不禁风,内心却固若磐石,执拗起来还有些不近人情。

他一脸苦笑地摇了摇头,他为她的倔强感到难过,他为自己无法拒绝她这一不合理的请求而感到自责与苦恼。

“好!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每日定时服药。除此之外,一切由你!”

“多谢祁爷成全。还望祁爷‘这次’要说到做到!”师潇羽莞尔一笑,为彼此各添了一杯茶,举杯致谢。

“今日之约,此生不改!”祁穆飞亦举杯对答。

二人俱仰头饮尽,以示约成。

沉默半晌,祁穆飞略带哽咽地说道:“绿衣视你如亲妹妹,这件事,暂且别告诉她。”

“祁爷心疼姐姐之心!我一定成全。”师潇羽含笑道。

“……”祁穆飞愕然无语。他想反驳,可又无法抗拒她的笑容。

清风徐来,肩头的那绺青丝随风飘入眼帘,师潇羽伸手去拨,却不经意牵惹出了一串鲛珠。

师潇羽侧身而坐,黯然掩容道:“玉川子有云‘七碗吃不得也’,今日多谢祁爷六碗香茶,潇羽此生不忘。起风了,我该回去了。祁爷,留步。”

师潇羽起身施礼,翩然离去。

秋风乍起,木犀开遍,芳蕤如缀,芬馥溶溶。

而墙角一簇病恹恹的秋海棠却不合时宜的在这满园芳桂之下任性而又固执的苟延残喘着,含嚬独栖,瑟瑟无声,犹若一个命薄佳人,在这萧萧西风之中凝霜危亸,含情脉脉,玉露珊珊,点点胭脂泪,愔愔断肠流。

一朵相思醉清商,万顷柔波断人肠。玉蕊如穗心如碎,金缕满枝恨满卮。

“一切由你”,或许是祁穆飞此生唯一可以许她师潇羽的事情了。

许你天荒地老,不若阳光正好!许你三生三世,不若笑望南枝。

然此时此刻,南枝向我,佳人向隅,终是萧郎陌路、咫尺千里。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