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哉斯言!”忽然,祁穆飞拊掌大赞道,“小娘子这话说的极是!”
面对祁穆飞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赞叹,小缃蓦地一惊。她转头觑了祁穆飞一眼,然后难为情地咧嘴一笑,没再作声。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此刻的祁穆飞难得地摆出了一张笑脸,可小缃看着,却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倒不是他的笑脸有多么难看,也不是他的笑脸有多么虚伪。
那感觉,小缃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像极了她在冷暖斋时的状态。那来自黑暗深处的凝视,冷冷的,悄悄的,它不需要丝毫的光亮,就能照见你内心深处的软弱。
见着祁穆飞展露笑颜,还与自己的“婢女”欢然闲话,邓林倏地感觉到,双方略显僵冷的气氛里好像出现了一丝松动的气息,尽管还不浓烈,但已满室生温。
邓林满心欢喜地坐下来,随手提起一边炉上的汤瓶,往自己的茶盏里添了几分热汤。放下汤瓶时,眼睛略略瞥了一眼身旁的糕点,食指微微一动,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身外虚名空热闹!”邓林由衷地感慨道,“说来,还是祁门千金堂最为务本,一部《千金堂绀珠集》,集百代之所长,立不朽之言。那么多医案良方,不知要造福多少后人呢。”
《千金堂绀珠集》乃祁穆飞之先祖编纂而成。前后历时四十余年,博采群经,删繁去芜;拾遗补阙,辑佚古文;考古证今,辨疑订误,其中汇集了从古至今上百部医书药典以及一千余张药方。
其先祖在编纂此书时,并未想过要以此垂名,只是想把千百年来卷帙浩繁的医学成就与自家千金堂几代人的实践经验相结合,为自家的后人提供一部与祁门医道相契的全面的系统的医学教案,所以成书之后并未付之枣梨。
但因为书中辑录了不少市面上已经亡佚散失的医典着作,而且还首次载录了一百多张不见经传但确实有效的验方,更重要的是,里面详尽地介绍了祁门从来都秘不示人的“九针十丸”之秘方,所以,杏林中人风闻此书一出,莫不争相一睹。
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杏林之中还是几乎无人得见此书之真容。
祁穆飞的祖父在世时,曾将此书外借过一次。
那次,他的一位同道挚友亡故,他为了告慰其终天之思,便将其中一分册亲自抄录后借于其后人,于其坟前烧化。
可不想,其后人得此书后,竟瞒着祁家先偷偷誊抄了一本。而后不知是其太过大意,还是太过得意忘形,这一册记录着一百多张验方的医书流到了市面上,祁门由是乃知。
而就此孤本在坊间一经流传,便为世人所赞,尤为医者所重。其中有渴慕至深者,更崇其为可与《神农本草》齐名的不朽之笔。
尽管《千金堂绀珠集》早已名高天下,但祁家世代并不以此而自高天下。
“方不在多,心契则灵。一部医书,谈不上什么造福后人。”祁穆飞道,“再说我们这行医之人,着书立言还是其次,立德才是首要的。术可暂行一时,道则可千古留芳。”
祁穆飞接着又赞叹道:“邓家的‘四诊法’精妙无双,世人皆服,而世代所秉承的‘六不治’原则,更实属难得。单单其中‘骄恣不论于理,则不治。’当今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做到了。愚兄自问——办不到。真是汗颜!”
邓林全然没有想到祁穆飞会对自己邓家的事情这么了如指掌,不禁有些错愕。
在今天之前,邓林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庸碌之徒,与大名鼎鼎的祁家相比,诚不可同日而语。可当祁穆飞以真挚而敬佩的目光望向他时,心潮起伏的他不由得再次坠入了自己曾经那个零碎而模糊的梦境里。
在梦里,他见到了自己慈祥的祖父,见到了老家后面的那一片桔林,见到家祠中供奉的邓氏祖先灵牌……
一切一切,梦里梦外,他都那么熟悉。
这一点点积尘满布的零星回忆再一次刺痛了他!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他迷失于这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境之中,看不到前进的道路,也看不到后退的脚印,只能在原地的沼泽里徘徊,麻木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半晌,邓林方才回过神来,他难为情地摸着后脑勺,说道:“呃……祁兄过谦了。”
“邓家先祖确实粗通‘四诊法’,但到了我这儿,早就火尽薪灭,徒具空名了。这些年东游西荡的,连仅存的几本医书残本都不知丢哪儿去了。”邓林不无惭愧地说道,“远不如祁兄知针知药,还将祁门九针发扬光大。”
“谈不上什么发扬光大,只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敢丢弃罢了,怕人笑话!”祁穆飞道,“倒是贤弟,把自家的望诊和脉诊两门独门绝技学得很透啊。我可都听说了,但凡你的病案,一般你第一眼就已经看出病因来了。这功夫,可非一日之功啊。”
“假以时日,贤弟必能扬名天下!流芳千古!”
“祁兄过奖了!”
邓林不忘谦虚地摆了摆手,但脸上灿烂如花的笑容已经透露了他此刻愉悦的心声。
虽然明知祁穆飞说的只是客套话,但邓林听了还是极为受用,甚至还有点飘飘然、醺醺然。
两人共酌一盏,以敬虚名。
饮毕,祁穆飞亲执汤瓶,为邓林注茶。
他一边倒茶,一边又说道:“据说邓家祖居真定,当年也留传下来了不少医书药典,可惜早年兵荒马乱,这数百年的心血就这么毁于一旦,着实可惜。”
祁穆飞略表惋惜地叹息一声,“不过你我两家俱是神农之后,本是一脉相承,虽则各有所长各有所专,但终究不离本家。愚兄的素问轩中有两本《扁鹊内经》和《扁鹊外经》,可惜都是残本。如果贤弟不弃,愚兄想转赠于你,聊以将意。”
“啊!这可都是早已亡佚的不朽之作啊。祁兄府上竟然还有残本!”邓林惊喜地飞舞着两道眉毛,一双激动到不知所措的手在茶盏的左右来回摩挲着。
“呃……可是君子不夺人之美,这……这么贵重的典籍,祁兄这份盛情,小弟怎敢消受。”半晌,邓林喜出望外的眼神才收敛住。
“呃……如果祁兄果真愿意赠与小弟阅览,不若由容小弟借阅数日,以慰瞻羡之私,小弟便已是心满意足啦。”
受之心有愧,却之又不恭,左右为难的邓林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贤弟不必客气。为兄的一点心意,贤弟就不必再推辞了。”祁穆飞微笑着说道。
“黄管家,你亲自去取来罢。”祁穆飞转身对黄柏命道,黄柏方回来,脚下还没站稳,就又被差遣了去。
“哎——”黄柏才转身,祁穆飞好似又想起了什么,“雪天路滑,你找个人扶着点。您别把自己给摔了,关键是别把两本医书给摔了,那两本书可是古籍,经不得摔!”
黄柏闷闷地“喏”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再次往楼梯口走去,瞥见竹茹暗中窃笑,他故意挺直腰杆咳了两声。
那两声老气横秋的咳嗽代表着他身为长者的尊严,不容嘲笑;而那忽然挺直的腰杆则代表着他的体魄依旧强健,不容置疑。
不过,他的这一举动,让竹茹的窃笑直接转成了跃于表面的嗤笑。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劳烦黄管家亲自跑一趟?”听闻祁穆飞这般说,邓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为表诚意,忙转头对小缃道,“小缃,要不,你跟着黄管家一起去吧?”
邓林望着小缃,小缃望着邓林,好久,两个人的眼神对峙才在一声柔和的“好——”中结束了。妥协的一方绽放着愉快的笑容,而另一方则笑得有些勉强。
小缃正巴望着二人尽快切入正题,不想邓林这时摆起主人的架子,竟差遣自己出去拿那两本破破烂烂的残旧医典。她不禁又恼又恨,但又不能当众违抗命令,只好不情不愿地应承而去。
听着二人脚步声远去,邓林再次致谢道:“多谢祁兄美意,小弟真是感激不尽。这次小弟来得仓促,没备什么礼来,反倒赚了祁兄两本这么名贵的医书……”
“贤弟无需客气,”祁穆飞含笑道,“藏诸名山,传之其人,这才是这两本医书最好的去处。”
两人再次把盏共酌,以敬虚情。
坐待小缃和黄柏返回,竹茹再次为二人奉茶。期间,祁穆飞郑重地向邓林问了一个问题。
“贤弟,愚兄往日读《素问》之《灵兰秘典论》这一篇章时,有一处地方总是让我感到很困惑,不知贤弟,可否愿意给指教一二。”
邓林才拾了一块杏仁饼在口中,乍闻祁穆飞问话,忙吞了口茶水,引耳过来相闻。
“呃……”邓林的眼睛满满地写着困惑。
这《素问》一书是从医之人必读的经典书目,祁家素来注重医典,连书斋的名字都是以灵枢素问命名的。每位学徒一入门就开始背诵医书,直到完全精通才准予出师,这祁穆飞是祁门之掌门,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困惑之处,就算有,他邓林也不可能比他祁穆飞有更高明的见解。
可他竟拿着个来考问自己,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故而,邓林也不由得凝神思忖起祁穆飞的意图,他掬着笑容说道:“指教不敢当!祁兄不妨说来听听,小弟帮着一起参详参详。”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