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不说暗话。”杏娘道,“今日我们入门,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了,可你们却偏偏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还让我们在这园子里一直兜圈子。我不知道你们是何用意,但应该不是就为了让我看一场杀鸡儆猴的大戏吧?”
杏娘的脸上保持着沉着与冷静,尽管她的内心和小缃的小脸一样写满了紧张与忐忑。
小缃一脸疑惑地听着,好似从未看过“杀鸡儆猴”这场戏,她紧紧地站在杏娘的身后,面带着同仇敌忾的表情和杏娘一起站在黄芽的对立面,只不过,她还无法克服对黄芽这张鬼脸的恐惧,眼睛一直不敢像杏娘那样坦然地直视对方。
“呵——”黄芽略一沉吟道:“鸡是鸡,猴是猴,若是杀鸡能儆猴,两位娘子今天又怎会在这里?”
小缃怫然面叱道:“好你一个老汉,竟然把我们当猴耍!”
黄芽全然不恼,只道:“两位娘子贵步临贱地,我们墨家恭迎还来不及,岂敢不敬!”
小藂秀眉一挑,啐道:“还岂敢不敬?我们两次登门,一次拒之门外,一次……杀鸡儆猴,这难道就是你们墨家的礼数?一是误,二是故,你们分明就是故意设下圈套,引我们入彀!”
黄芽意味深长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问道:“娘子两次登门,为的都是一支银钗,对吗?”黄芽的直截了当,倒让杏娘有些不知所措。她朝这个诡谲写满整脸的老管家深深地望去:“黄管家心如明镜,又何必再问。”
“是娘子的心不够明净,”黄芽道,“我墨家百年以来偃息衡门栖迟江湖,从不过问政事,也从不与官府来往,而你,官宦之家千金之子,咱们桥是桥,路是路,既然道不同,最好就别有什么牵缠。可你和你的同伴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纠缠,没办法,老夫只能请你进门来,给你把这规矩说透了。”
杏娘这才醒悟过来,可这时才醒悟过来的她却感到十分的难堪,也十分的难受。
听邓林讲,江湖中人人都把墨门视作猛虎视作豺狼而唯恐避之不及,可没想到,在这墨门人的眼中,她或者说是她所代表的这个身份的这一部分人才是真正可怕的“猛兽”。
她无意去指责他们这种“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世俗偏见,却也不得不为自己和自己身边那些忠正之士申辩几句。
“老先生的顾虑,我明白。”杏娘缓缓地说道,“我也承认,树大有枯枝,当今之世,确有个别食君禄者,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你也不能就因为这几匹害群之马就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啊。”
“起码,我崔叔为官清明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任何仗势欺人徇私舞弊的事情。若是五爷还是不放心,那也不要紧,只要老先生能把这银钗的主人不吝相告,我和缃儿便立马走人,再也不来叨扰。对外,我也决不会把今日之事透露半个字。”
“老先生若是不信,我可对天发誓。”说着,杏娘双腿一屈,欲行跪礼。黄芽见状,立时伸出左手,翻出掌心,于空中遥遥一举,便将杏娘从地上稳稳地扶了起来。
未免杏娘再行大礼,黄芽只好佯怒道:“娘子,快快请起,没有修成佛,受不了一炷香。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没的折了我的福寿!”
“好神的功夫!”杏娘在心里默叹道。她原还想着,一会儿若是说服不了这老管家,她和小缃便伺机硬闯进去,总不能任由着这老管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可现在看来,自己的那个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她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
“崔宅明哲楼中有一幅《庄生钓》的画,据说是崔舍人的至爱。”黄芽不疾不徐地说着,“不过依老夫之见,那幅画画幅短小,笔意粗疏,与舍人其他画作比起来,当属下品,可崔舍人却视如珍宝。无非是因为那曳尾途中四个字话出了他的心曲。”
黄芽全然不理会杏娘的反应,依旧神情漠然地说道,“娘子啊,似舍人这般宦情通达之人,今日我帮了你,日后我墨门若是有难,他会出手相救吗?”
黄芽的话无疑是一种不无恶意的人身攻击,而他所攻击的人正是杏娘素来最为敬重的一位尊者。这是她无法容忍的。她死死地盯着黄芽深藏不露的眼睛,心中的恚怒让她第一次对这个相貌猥琐而丑陋的老人生出一种憎恶之情。
她强忍着内心的怒火,正色道:“黄老先生,我们这次千里迢迢专程而来,是真心诚意想求墨五爷帮忙,若能得五爷相助,我们必将感恩戴德,倘若五爷不肯相助,我们也不会有任何腹诽之声。可你为何要这般出口伤人?”
“看来,是老朽冒犯了。”黄芽捻着须子,不无冷峭地回道,“崔舍人奉行中庸之道,讲信修睦,息事宁人,虽然在这国事蜩螗百废待举的关头,这样的作为算不得进取,但他还算是忠于朝廷的,不像有些当官的卖国求荣,全无廉耻!”
黄芽先是冷嘲热讽地奚落了崔洵“不作为”,而后又指桑骂槐地点到了张伯奋通敌之旧事,这一字一句无不是落在杏娘的痛处,尤其是后者,就好似一记蹬心拳重重地捶在她的心头。杏娘听完,不禁陡地一颤。
一旁的小缃听他出言辱及家主,早已怒火中烧,正欲开口回击,杏娘却拦住了她。
只见杏娘微微收起愠容,转而冷笑一声道:“素闻姑苏五门的五位掌门各个英勇磊落,却不想这墨五爷竟是这般怯懦,竟然连见我这小女子一面都不敢,到底是他害怕引火烧身,还是别有隐情?”
“引火烧身?哼!他要是知道害怕就好了。”黄芽自言自语式地咕哝了一句,咕哝完,他蓦地掀髯大笑起来,笑声很仓促,好似只是为了掩饰那一刹那的心虚,杏娘和小缦骤闻那笑声,都不觉一惊,不知所以地对觑了一眼,转过眼时,却见那黄芽不知从何处掏摸出一把玳瑁胡梳,旁若无人地梳理起他的颔须来。
“娘子,不必用这激将法来故意激我,老夫无可奉告。你还是别问我了。”黄芽一边梳着,一边说道。
“这俗话说得好,打柴问樵夫,驶船问艄公。这银钗是你家的,不问你,问谁?”小缃忍他多时,这一开腔自然十分凌厉,其嗓门的声量更有几分泼婆娘的凶悍。
黄芽听声在耳,不禁眉头一皱:“受人一饭,听人使唤。家主未许,奴才岂可妄语。”
黄芽的这番推搪之辞,显是在当面责备小缃抢白,只可惜小缃并没有理会得,反倒还嘲笑起黄芽来:“说了半天,你这管家还是做不了主的,那你在这啰嗦什么?还不赶紧去请你家能做主的来。”
被一个小丫头当面呼喝,黄芽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他不悦地睨了小缃一眼,硬声硬气地回道:“五爷今日不见客。”说罢,把胡梳一收,准备送客。
小缃见他转身欲走,急忙上前曳住他的衣袖,喝问道:“那他何时方便见客?我们来了两回,回回都说他不见客,难不成他天生貌丑,不敢见人?”
那黄芽急忙甩袖以摆脱小缃的纠缠,怎奈小缃死命抓住不放,他只得暗暗叫苦。要说,凭他的功夫,要甩脱一个小丫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面对小缃的胡搅蛮缠,他除了奋力挣回自己的袖子,就再无更多的举动,杏娘看的出奇,心下纳罕不已。
“缃儿!不得无礼!”杏娘见二人相持许久,方才出言制止道,“我不是常和你说,人不可貌相。像黄管家这般相貌独特的,都敢出来见人,墨五爷人中龙凤,见惯场面,又怎会因为区区相貌而不敢见人。”
这场看似儿戏的衣袖之争就此作罢!
黄芽用力地抚着那一角被小缃拽皱的衣袖,恨不能立时找个火斗来把皱纹都给熨服帖了,直到此刻,杏娘才知道他的眼睛并无什么异样,只是在看她和小缃的时候,他的眼睑才会自动往下合拢。
或许是察觉到杏娘在注意他的眼睛,黄芽暗暗侧过身来,露着半边黑脸道:“呵呵,小娘子放心,我家五爷他常说,他美如宋玉,貌比潘安,千载之下,也无一人能出其右。”
小缃听罢,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千载之下,竟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也真是旷古未有!”
听着远处日魂和月魄不绝于耳的争吵声,再看着近前这位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老头,杏娘不禁有些好奇,如此自美的墨五爷,该是一位怎样的人物呢?
忽的,她眉头一动,生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如此旷世美男,不见一面岂不可惜。黄管家,今日我们若见不到五爷,那我们也只好不走了。”
“对,不走了。刚才被你们设计骗着走了那么多冤枉路,腿都走乏了。”小缃对杏娘的建议直拍手叫好,不等黄芽作声,她已机敏地就地盘腿坐了下来。其实不远处即有石桌石凳一副,可是她心里虑着邓林那位“危言耸听”的故事,意恐其中有诈,不敢贸然就坐。
主仆二人席地而坐,这可让黄芽傻了眼,直对天呼道:“哎呀,娘子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怎么‘也’如此撒泼耍赖!”
“为何要加个‘也’啊?”小缃不解地问道。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