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个鬼森森的声音,杏娘和小缃不约而同地撇过脸来循声觅人,屏气凝神的脸上只有两双大惊失色的眼睛在戒备地游移着,小心地注视着所有敌人可能出没的出入口。心跳的加快,
左右无人,后花园一侧也是无人!那是哪来的声音?听那个声音分明很近,近得就好像是在耳边发出的,静下心来时仿佛还能听到那人微弱的鼻息。
在转向花园一侧时,二人眼角的余光短暂地会合了一下,交换了一下信息。可倏然间一阵从湖面上吹过来的阴风让两人的目光不禁打了个颤,风度眼波横,眼球表面本就脆弱的平静就这样被轻易地打破了,内心世界的躁动与不安在这样没有防备没有遮掩的情况下暴露无遗。
寒透汗水,水浸寒空,小缃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哆嗦,苍白的面孔上立时投射出了内心的苍白,空洞的苍白连骂人的话都放弃了往日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与之心慌意乱的小缃相比,杏娘的反应则要淡定得多,也克制得多。
尽管杏娘的江湖阅历比起小缃深不了多少,略显僵硬的表情里还留有风声鹤唳之惊恐,但这个女人的直觉却还保持着异于常人的灵敏度。
忽然,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于她的眼底一掠而过——那个苍老又阴郁的声音是从水底浮上来的,所以它的声音里有水的冰凉与深沉!
她朝小缃递了个眼色,但她没有将自己这个离奇的念头转达给对方。小缃应答似的点了一下头,然后两人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了湖水一侧。
默默无声的湖水,就像一个沉静而智慧的老者一样,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个如尘似梦的世界,用它那宽广的胸怀包容着满天星斗和一盏苍老的孤灯。
然而,面对这样一位安详的“老者”,小缃的反应却是这样的:
“鬼啊!”小缃先是一声惊呼,紧接着她脚下一软,踉踉跄跄地竟向后连跌了数步。左手紧紧地掩在口边却难掩其惶愕之色,右手则紧紧地抓着一团冰冷的空气,以期寻找一个平衡身体的支撑点。
她身边的杏娘也随着向后退了一步,左手抚在胸口,试图平复心情,而她的右手一直未曾离开腰间。
很显然,两人的眼睛都猝不及防地受到了某种很突然的视觉冲击,画面很突兀,也很可怖,以致杏娘和小缃好长时间才认清楚眼前这个画面中的老者竟是个“活”的!
老者拈须危立,岿然不动,说是人,却更胜似鬼魅。一张冷峻麻木、形如枯槁的面容直逼入眼。
此人眼睑低垂,看不到半点光泽,却写尽一世沧桑;眼袋软亸,犹若那螺壳一般堆叠丛生;眉长过耳,却是一边惨白,一边黧黑;长须飘飘,却也是半边须白如雪半边须黑如墨;脸上神色木然,褶纹深筑,寿斑簇生,半边殷红如血,半边苍白如霜。身上的宽袍大袖,半边玄青半边素白,连脚上的方头布鞋和头顶的头巾,也是半黑半白。
此刻灯影绰绰,忽明忽暗地游掠在这神色阴戾的阴阳脸上,犹若黑白无常并生一体,令人毛骨悚然、畏怖难当。
他与两位女孩的距离很近,近得连他说话时空气的流动,她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小缃早已没了早前的声势和胆魄,恍恍惚惚的怔忡不定。杏娘愣怔了一下,半晌,她才凝神定睛细看,这一看,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的脚下有影子,烛影晃动时,影子也会跟着一起浮动。没错,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大活人。只是,此人貌若鬼魅,行若幽灵,莫说这寂寂黑夜,就算是青天白日之下,也须得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就在二人骇异之际,那人又轻轻地拈了一下那黑白分明的胡须。继而听得两声清脆的笑声,从那老人身后探出两个脑袋,正是月魄和日魂。月魄先谑笑道:“小娘子,出门又没看黄历啊,这回可真是见鬼了么?”
日魂随着奚落道:“月魄,你又在胡说,这里哪有什么小娘子?分明是孟叔和顾嫂,还有一个小伙计啊。”
小缃见到月魄时,方才心神回定。听着两个神气活现的小门童插科打诨的说笑,话中还夹杂着揶揄嘲讽之意,小缃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松了一口气。
“你们俩玩什么鬼把戏?这人——是——是人?是鬼?”神色略缓,小缃的语言马上又复伶俐了起来,只是目光瞥到那老者身上时,会像躲避障碍一样本能地转移开去。
月魄双眉一挑,带着讥刺的口吻笑道:“小娘子说话,可真是莫名其妙?你既问‘这人’是人是鬼,那自然是人啦。”
小缃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气,伸了伸舌头,白了月魄一眼,却没有吭声,转身退到杏娘身后。
日魂也在一旁搭腔插话:“娘子,可看仔细了,这是我们黄管家黄芽啊。你不是要找他么?”
杏娘和小缃面面相觑,一脸狐疑,堂堂墨家,两个稚气未脱的小鬼司阍,一个貌似鬼魅的老翁管家,不禁让二人暗暗揣度这墨家主人墨五爷会是何等面目呢?
身旁的孟叔听闻这位鹤骨鸡肤的老者就是墨家管家,忙不迭地膝行至前,磕头如捣蒜,一面哭诉,一面求饶。但黄管家不为所动,始终没有发话。
杏娘见他嘴角肃然深敛,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遂上前行礼道:“小女子杏娘见过黄管家。此次冒昧到访,殊为失礼。若有不敬之处,还请黄管家海涵。这位孟叔乃是被我胁迫而来,并非有意冒犯贵府,还请黄管家高抬贵手,且饶过他吧。若有什么责罚,杏娘甘愿替其承受。”
“你?你自身难保,有什么能耐替他受罚!更何况,你不配!”黄管家甚是轻蔑地睨了杏娘一眼,然后转过脸,对着孟叔斥责道:“你祖上三代都尽心尽力为墨家效命,方才换得他这一世入墨门为奴,却不想你竟是这般不珍惜。身为墨家家奴,无视家规,罪加一等。你知道的,五爷向来言出法随,无有攸赦!你自去领罪吧。”
“拖走!”
黄管家一声令下,周遭屋顶与假山之间迅速蹿出四个身高八尺的刀斧手,上来二话不说,两人抬手,两人抬脚,就像抬着一头待宰的生猪一样,将孟叔抬了下去,听着孟叔凄厉的哀求声,杏娘心下不觉惨然。
“娘子,既说要为他人开脱,那你可知你自己擅闯墨宅,将会受何等惩罚?”黄芽带着威胁的口吻问道。杏娘沉吟片晌,坦然道:“黄管家此言差矣,擅闯?何为擅闯?未经门阍许可便破门而入,此为擅闯,可是如此?”
“是。”黄芽微一颔首,无有异议。然后,杏娘又从容道:“那我们今日登门,可算不得‘擅闯’!”
“哦?!”黄芽的一双枯目微微一动。
“我们进门之时,这位日魂小哥并未阻拦,相反,是他故意‘请’我们进来的。”
杏娘的话刚一说完,一旁的月魄登时义形于色,双条眉毛向中间一拧,便要来擒拿日魂。
“嘿!你这死鬼,竟是你放她们进来的!好哇,你前日背着我偷吃蓉城胡饼,今日又背着我私开门户,你说你还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日魂也不示弱,立时反唇相稽道:“哼,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前日让竹竿偷偷给你带梅花脯,却不给我带;还有大前日,你让这黄老倌在你的菜里偷偷加了一勺鸡汤和一根葱;还有上个月,你从祁夫人那里得了一裹林檎干,却不分与我一半,一人独食了。还有……”
“去年祁夫人赏你的一篮金橘,你不也没分我吗?”
“那前年,她赏你樱桃,你吃了三百颗,却只给我留了两百九十九颗!你为何要比我多一颗?”
“那大前年呢,她赏你洗手蟹,你吃了八十八条腿,却给我才八十七条腿!你为何要比我多一条腿?”
“……”
两个人争得面红脖子粗,依旧互不相让,围绕着祁夫人历年的恩赏,二人从地面吵到屋顶,从屋顶吵到井底,从井底吵到湖面,从湖面吵到花圃,从花圃吵到树杪,一黑一白的两个鬼影在偌大的墨宅里四处穿梭游荡,始终胜负未判,不过两人吵归吵,倒是都没动手动脚。
黄管家望着二人,无可奈何地仰天一声长叹。
杏娘和小缃在一旁听得稀奇,看得更稀奇。这两个貌若稚子的门阍,轻功竟是如此了得,真的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二人当下俱是佩服不已。
小缃听着二人争吵愈烈,心下愈觉畅快!
倒是杏娘对这祁夫人的做法生出了几分好奇,她觉得这是那位祁夫人故意而无恶意的一个玩笑。不过,二人从绍兴十年一直吵到靖康元年,此时间之跨度已远远超出二人当下之年岁,可听二人条目清晰、明细详尽的“旧账”,又好似二人早于彼时很多年前就已记事了。
“让娘子见笑了。”黄芽神色不无难堪地说道,“今日家宅不宁,老夫就不留娘子了。请!”黄芽左手一摆,做了个“请”的动作。
但杏娘并不愿就此离去,“怎么,戏弄了我一场,就想这样打发了我?”
黄芽徐徐收回刚伸出去的左手,抚着半边霜须,问道:“娘子何出此言?”语气之中微露一丝不豫。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