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名叫“小四”的小女孩转身投入了深沉的夜幕之中,不曾回头,也不曾驻足,只见她曾用手揩了揩眼角,仿佛有什么东西模糊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眼前的道路。
杏娘和杯莫停远远地跟了一段路,直到望见居养院的石牌,二人才转身往客栈的方向走。
但小四并没有在居养院门前止步,她从门前的人堆中穿了过去,然后消失了。居养院的门口蜷曲着许多老人和小孩,他们都是来等待居养院收容或接济的,但居养院门口的一张告示将他们拒在了门外。
一般来说,每年十一月开始,政府就会以“惠养乞丐法”对这些流浪乞丐予以救助,以免他们冻死街头,但由于今年前线战事吃紧,粮食物资都比较匮乏,以至于这一政策一直拖延着未有执行,告示上的日期也一直在无限期地拖延着。
有人等不及,就倒在了居养院门口,再也没有起来。有人却还不肯放弃,守在居养院门口,他们不是在等待新的告示,而是在等待里头不时腾出来的半张席位。席位空出来了,也就意味着里头有人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天过世了。
乍听起来,这样的“等待”有些冷漠,但有时候就有人为了这半张冷冰冰的席位而与人大打出手,甚至还有人曾对那些苟延残喘的人发出恶毒的诅咒,尽管他们素不相识,也素无冤仇!
冷风带着司冬之神的嘱托,一视同仁地问候着这些等待救助的人,惊得那些人各个缩紧脖子,大气不敢出。风吹过门口的告示纸时,纸张间发出了“唰唰——”的翻动声,好似它在翻阅这世间的人情冷暖。
居养院的告示是今天才贴上去的,但此时已经被一张张寻人的榜子围在中央,但依然保持着它不容侵犯的威严与周围那些杂乱的榜子保持着距离。
小四瘦小的身躯穿过这些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有人防备似地瞟了她一眼将身子侧转了过来,有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的脸蛋心里打着某个卑鄙的小算盘。
有人则蛮横无理地从她手中抢走了杏娘赠与她的那一裹金丝党梅,嘴里那根用来剔牙的稻草杆子被他含在嘴里,跟随着舌头蠕动的节奏上下翘动着,金丝党梅的甜味让他露出了得意而快活的笑容。
但很快,他的笑容就被一张扭曲的面孔给取代了。
他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好似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戳中了他的食道,让他异常难受。在一阵剧烈的痉挛之后,他的身体停止了挣扎,连眼睛都未来得及闭上,惊恐过度的瞳孔里映着一张天真可爱的小脸——嘴角微微上扬,挂着一丝诡异而狡黠的笑容。
“蠢货!”小四冲口骂道。
面对一具中毒致死的尸体,她的反应很平静也很淡漠。
踏过尸体,她径直往前走,又辗转经过几个弄堂,直至一扇小木门前,她停下了脚步。见左右无人,她蜷缩着身子倚坐了在门口的门槛上,靠墙的左手偷偷探向身后的小木门,一边游目四顾周遭的动静,一边用左手暗暗敲门。
听得“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的几声轻叩之后,那小木门“吱呀”一声,露出了一条寸许宽的缝儿,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双目无神,朦朦胧胧望见地上的小四,方才将门敞开一些,却仍是半掩。
“哦,是小四啊。今天要到吃的了吗?”老妇人声音沙哑,伛偻着腰,显是年逾花甲,连视力也不济了。
“花婆婆,今天天冷,路上人少,没要到什么吃的。还差点被那曹菩萨给碾死了。”那小四回头见花婆婆开门,依旧缩着脖子,双手交叉揣在腋窝里,背靠着门框,有些愀然不乐。
“哎呀,没事吧?赶紧让花婆婆看看。”花婆婆侧着耳朵听小四说话,得知她差点遇险,脸上马上露出了几分关怀之色,左手挽着小四引入屋内。
小四一边说着“没事”,一边被花婆婆牵进了屋内。
还没进屋,小四就急切地推开了花婆婆的手臂,对那双自作多情的手臂表示出了十分的鄙夷之色。而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手则无措地悬在半空中,半晌,才落寞地垂落下来,老老实实地于身前交叠,表露出了一个老仆人之于少主人应有的忠诚与顺从。
进入屋内,地上一只被炭火烧得通红的暖炉,正冒着融融的暖意,小四伸手在暖炉上暖手,花婆婆则恭恭敬敬地给小四端茶倒水,毛巾、热水、盥盆一一递来。
小四洗手抹脸,呷了一口热茶,“这什么茶,没滋没味的!”
她猛地啐了一口茶,喷在了花婆婆的鞋面上,然后一脸怨怒地坐在了正中的一张绣垫圈椅上。她身形小,深坐在宽大的圈椅中间,犹似披着大人衣裳的小孩头目,那拿腔作调的模样显得特别的老气横秋,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没有给人半点生硬的感觉。
“这次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你喜欢的银丝冰芽出来。”花婆婆侍立在旁,怯怯地回答道。
小四掼下茶杯,冷哼一声道:“那你是怪我出来得太匆忙了?”孩童的声音,大人的腔调,却比大人更为尖刻,更为阴狠。
花婆婆咕咚一声,当即双手伏地,跪倒在地:“四少爷,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
只见那小四“呸”的一口唾沫即吐在花婆婆的脸上,神色冷峭傲慢,花婆婆兀自跪着不敢躲避,恁这唾沫黏连着自己的白发舔舐着自己的脸颊,也不敢去擦拭。
“光知错有什么用,错了,就当罚!”小四乜斜了花婆婆一眼,“这包金丝党梅,你把它全吃咯,就当是罚了。”说着,她将怀里的那包金丝党梅扔到了花婆婆面前。
“这……”花婆婆一脸迟疑地将那散落的果子一一拾起,连带着那根稻草杆子也一并重拾到了纸囊当中。那果子是从死人手里夺回来的,那草杆子是从死人嘴里抽出来的,所以或多或少都带着死亡的气息。花婆婆闻着那一股子令人垂涎的甜味,犹豫了一会,但最后还是从中拿出了一颗党梅,准备塞入自己的嘴里。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是不能吃甜食的,吃了会怎样来着?”小四闪烁着那两颗又明亮又干净的眼珠子,故意问道。
花婆婆闻言,立时停住了手,愕然的眼神里似乎在诉说:你果然是知道的!
随即,她的眼色变得迷惘而冰凉。尽管她早已看不清小四的模样,但此刻的她,眼前一片漆黑,根本无法分辨小四的模样,连她的声音都是那样的陌生。
“无妨的!”花婆婆哽咽一声道,“老奴多谢四少爷赏赐!”说着,她将一颗党梅含入嘴中。
她没有着急地将它吞咽下肚,而是细细地咀嚼着,品尝着果子诱人的甜味,这是久违的味道,这是梦里的味道。丰盈的口水漫溢过她所剩不多的牙齿,在逐渐退化的味蕾之间涌动着一种半苦半甜的味道。
“假惺惺!”看着对方嘴角微露出一丝甜蜜的喜悦,小四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起身问道,“主人呢?到了吗?”
“就在内堂,正等着四少爷呢。”花婆婆跪身回禀道。
“好啦,你退下吧。这会我要去拜见主人了。”听闻主人已到,小四的神情立时变得恭敬起来,一面遣走花婆婆,一面举步往内堂走去。
经过花婆婆身边时,她冷不防一脚踩在了花婆婆左手五根摊开的手背之上,足尖加劲,嘴角浮出一丝恶作剧的狞笑。“下次再让你这烂爪子往我身上摸!”她恶狠狠地警告道,一面还嫌恶地拂了拂方才被花婆婆碰过的衣袖。
说话间,花婆婆的左手五个手指筋骨尽断血肉模糊。花婆婆倚伏在地,全身颤栗,双目圆睁,面上肌肉难看地扭曲着,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到了一块,那本就因为年老而萎缩的身体蜷缩在一起,显得更小更卑微了。
小四向内堂走去,花婆婆仍是匍匐在地,直等小四进入内堂之后,她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复杂而怯弱。看着小四的身影仿佛进入到了内堂,她忍不住失声喊了一句“四少爷——”但最终,她还是欲言又止了。因为小四没有回头,也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喊声。
内堂与此间耳房相通,中间以一道小木门相连。小四整衣敛容,在那扇黑色小木门上敲了三下,接着小木门横着徐徐向右移开了。待得她进得内堂之中,小木门就自动又合上了。从内堂看去却是一面隔扇,若不细看,与其他的隔扇无有不同。
内堂之中,温暖如春,暖炉熏熏,鸭鑪吐穗,重重帷幕后,小四见到了一个成年人的身影,四周再无余人,只听得那人用手在案几上不紧不慢地点敲着。她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道:“小四参见主人!”那人方才止住了手指上的动作。
“来啦!”一个苍老而深沉的声音从帷幕内飘过来,“这次辛苦你啦!”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