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莫要误会,也莫要害怕,”曹衙内一边宽抚着杏娘,一边扬手解释道,“我是来捉这厮的。”话音刚落,他的左右立时闪出三五大汉。他们持械上前,不容分说地擒住了皂衣男子。
这一伙人以皂衣男子为首,突然见首领被擒,立时惊慌失措地乱了阵脚。那几名大汉随即如缚小鸡一般将他们全都绑了起来。四马攒蹄,一个不落。那皂衣男子惊愕地瞪大着眼睛,嘴里“唔唔”地发出一串激动而无序的声音。
杏娘看到他将自己的一颗忠心用磨盘细细碾碎,完事后他还听话地将磨盘囫囵吞了下去,可他的主人却并不喜欢他那颗廉价的忠心的味道,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就命人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丢弃了。看着自己的忠心被丢弃,他的嗓子里发出了卸磨杀驴的悲鸣声。
“适才你我分道之后,我听手下人说,这厮背着我偷偷找了好些不三不四的人来,说是要找娘子报仇!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曹衙内颇为气愤地说道,“这帮人平时就打着我的名号作威作福,横行无忌。可我想着他们不过就是狗仗人势在乡闾间耍耍威风而已,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没想到他们居然狗胆包天,竟然敢对娘子下手!”
“都怪我平时太宽容了,竟养出这么一帮狗彘不食的东西来!”责人恕己,曹衙内从来都是这样“宽严并济”的。
“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枉我平时待你那么好,你居然恩将仇报,差点坏了我爹和崔舍人十几年的交情!”曹衙内一面恼恨地骂道,一面雷厉风行地发落道:“来啊,把他捆起来丢到街上去,谁要是敢救他,就一并绑咯,我倒要看看这嘉禾郡里还有谁敢再帮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曹衙内一边声色俱厉地对下吩咐着,一边还不忘多情地望一眼杏娘。恚怒而峻厉的声音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显耀着他在此间一手遮天的地位和他不容侵犯的威严。
皂衣男子被惊恐浇筑的身体做着最后的挣扎,挣扎是徒劳的,换不来主人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换来了曾经共事者假公济私的阴险报复。他们恣意地敲打着他的头颅,发出一个又一个恫吓的声音,舒展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兔死狐悲的感伤。
“玉花骢”以一种饱经世故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似乎早已看惯了这种人情冷暖,虽然表情淡漠,但还没到麻木不仁的地步。
一通快刀斩乱麻的清理门户之后,曹衙内才正式与杏娘见面行礼。尽管曹衙内声称自己的父亲与杏娘的养父崔洵有故交,但两人从未见过面,也就没有什么故旧可叙。再加上曹衙内高高在上的姿态和他那飞扬跋扈的做派,也让杏娘生不出一丝亲切感来。
倒是曹衙内表现得十分亲热,他先问候了崔氏夫妇,然后又问候了临安城的天气,接着又问到了临安城清波门外的一家食店。
那本是一家由兄弟俩经营的无名小店,不知从什么时候出了一道干炸响铃,一下子让他在清波门外出了名,不过曹衙内问的并不是他家的干炸响铃,而是问那两个兄弟缘何闹了分家,这是杏娘出城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杏娘不是一个爱打听是非的人,所以个中缘由,她也不甚清楚。
曹衙内最后他才问了杏娘外出的目的与行程,听闻杏娘要去镇江,他还情致殷殷地表示要派人护送杏娘一程。
杏娘先是委婉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然后语焉不详地回答了他的部分问题。对于她此行的目的,她只字未提。
“娘子何必如此客气!你若是去往平江,那路程短,快马加鞭,不消一日就到了,我倒是可放心你一人去。可你此去镇江,那可远着哩,夜长梦多,若再发生鸳鸯湖暗杀那样的意外,那可怎么好?”曹衙内不无忧心地说道,闪烁的目光似乎想暗示杏娘什么。
杏娘背后蓦地一凉,“曹公子,尽可放心,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两个同伴。”杏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那双曾经被失望占据的眼睛里开始泛起点点明亮的光彩来。
“你是说缘来江馆的那两个?”曹衙内轻蔑一笑道,“一个半死不活,一个不知死活。他们两个如何能与娘子结伴同行!”很显然,在刚才杏娘四处寻找小女孩的时候,曹衙内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四处搜集杏娘的消息。
所以,他是有备而来的。
“曹公子可真是手眼通天啊,这么短时间内,就已经把我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尽管杏娘并不清楚他是通过什么手段获知自己的信息的,但她明白这个人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跟他拐弯抹角,是毫无意义的。
“哪里哪里。”曹衙内谦虚地笑了笑,“不过呢,在这嘉禾郡内,我曹某人的耳报神确实要比一般人快那么一点点。”谦虚的笑容里透着狡猾。
“小女子无才无能,怎好劳动曹公子的耳报神这般费力打探。”杏娘道。
“娘子不必惶恐,也不必谦虚,凡是从临安来的,不管男女,不管老幼,我都会一一查清楚。”曹衙内毫不讳言地说道,“你是崔舍人的家眷,途经此地,我自当好好关照。方才在街上,我未认出娘子的身份,实在抱歉。这样,今晚就让我做东,你和我还有你那两位同伴一起在春红阁喝一杯,也让我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曹衙内热情相邀,但杏娘的回应则十分冷淡,甚至有些绝情。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别说他们现在不宜饮酒,就算可以,他们俩也不会和你一起喝酒的。他们是我生死与共的伙伴,他们不喜欢和那些把生死视如儿戏的人一起喝酒。我也不喜欢!”
“哼——”曹衙内冷哼一声,“没想到你这螟蛉女竟然和那姓崔的伪君子一样道貌岸然虚伪做作,假仁假义的话说出来,一点儿都不脸红。”
“你胡说什么!”听到曹衙内恶意中伤崔洵,杏娘脸色瞬时大变。“不许你诋毁我崔叔。”她态度强硬地维护道,神情严肃而凛然。
“小娘子,这是我的地盘,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能奈我何?”见杏娘脸色大变,曹衙内的表情则愈发神气也愈发猖狂,“你可别跟我提什么王法不王法的!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曹衙内高坐马上,那目空一切的眼神好似在骄傲地俯瞰他的疆土,尽管眼下他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一条狭窄而深长的弄堂。
“就算你是这里的王法,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也难逃……”杏娘试图与之理论,但她的话还没说完,曹衙内就以一个粗俗的声音打断了她。
“狗屁!”
真是出人意料,这句精辟的话从他嘴里出来,竟然这般富有男子气概。
“古人云‘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更何况万金之子了!”曹衙内神色微敛,转而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他试图向杏娘阐述一个深奥而隐晦的道理,“娘子,你太天真了,王子是不会犯法的。”
“什么意思?”杏娘有些不解。
“什么意思?你的养父就没跟你说过这个道理?”曹衙内眉头微拧,露出一丝诧异,但很快,他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哦——也对,他是君子,还是伪君子,自然是不会和你说这些的。”
曹衙内对崔洵的态度和措辞,让杏娘感到很不舒服,但这个时候还不适宜马上撕破脸,“你不是说令尊与我崔叔有十几年的交情吗,你身为晚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诬蔑我崔叔,合适吗?”
“若不是他跟家父那十几年的交情,我一个晚辈说这话是不太合适。”曹衙内没有把话说下去,而是给了杏娘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仿佛以此来表达一个晚辈的敬意。
“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就算令尊与我崔叔十几年的交情皆是虚,也不该这般背后毁人声誉。”
“娘子啊,你明明眼睛雪亮,怎么看人那么糊涂?”曹衙内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你视他如父,他当你作伎!要不然,他何以会让你嫁给衍圣公家的那个大傻子?”
杏娘蓦然失语,好似有一把尖刀突然刺到了她的心口,痛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仿佛看到了周围人刻毒的讪笑,她仿佛看到了流言行走在地上的影子,影子里有一个大傻子,正在用高深莫测的眼神冲她开心地笑着。
“挑拨离间,君子不齿。你不必白费口舌了。”杏娘竭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和自己坚定的立场,免得让人误以为那个大傻子就是她。杏娘的回答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所以曹衙内的反应显得很平淡,平淡之中还有一丝丝怅惘。
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在众人有关君子小人的旁征博引之中草草结束。
“你既说这是你的地盘,那我问你,我的银钗在哪?”这是杏娘发起的话题。其实她并不确定银钗的失踪与曹衙内有关,所以,她想试探一下曹衙内的反应。
“什么银钗?”曹衙内身子向前微倾,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今晚你若肯赴宴,什么金钗银钗,就算是金山银山,在下也决不吝惜。”杏娘见其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情不知其是装疯卖傻,还是果真不知。他那似是而非的笑容带有迷惑性,让杏娘一时无法判断。
“刚才那个小女孩,你能找到吗?”
曹衙内略一沉吟道:“如果我找到了,你是不是就肯赴宴?”
“你既然如此毁谤崔叔,为何还要请我吃酒?”
两个人都在避免直接回答问题。
“我请你吃酒,又不是请他吃酒。他崔洵是什么人,与你我吃酒有何干系?自然了,坦白的说,你我吃酒与他是‘崔舍人’确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干系的,但和他‘崔洵’是绝无干系的。”
曹衙内嘴里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脸上堆砌着半冷半热的笑容,向两边肆意扩张的肥肉圆滑而复有弹性。说笑间,两边的横肉还不时颤动两下。
周围的人认真地听着主人的声音,每次主人一说完,他们就情绪高涨地随声附和,有人专门重复主人的原话,有人专门负责高度评价主人的主张,有人专门负责恶意挑剔和攻击对方的言辞。一边谀词高唱,奉承未已。一边叫嚣嚷嚷,骂声不绝。众犬吠声,群情鼎沸,所有人都企图用他们的口水威逼杏娘屈服求和。
“狗猛酒酸。这酒不喝也罢。”可贴墙而立的杏娘依然是这么的不识时务,也不知是谁给她的勇气与胆量。
“嘿——你这小娘子怎么就那么冥顽不灵呢!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杏娘的拒绝没有激怒曹衙内,却激怒了曹衙内身边的人,其左首一个从耳后到脖子里都雕满花纹的壮汉捋起袖子大跨步上前,露出手臂上那两条张牙舞爪的黑团龙蟒雕青,他将长臂一伸,欲来擒捉杏娘。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