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得片刻,遇着一家门面十分简陋的脚店。门口悬一个青色酒旗,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已经让它失去了它的本色,显得十分陈旧与冷清,望子的边缘已经被山间的野风侵蚀得残破不整,但依旧还在随风摆动着,为它的主人尽职而热情地招引着途经的行人。
但这似乎依然无法改变这家脚店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的命运。
屋檐下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几张桌椅,没有一点秩序,好像丝毫没有什么招待客人的诚意,门口的几口泥炉上煮着茶汤和香饮子,慵懒地吐着一丝半缕热气。
虽已届午饭时间,但四座皆虚,无有一人,门首连店家的影子都未瞧见。杏娘不禁多了一个心眼。
这时,一缕惨淡的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泄露了店家身影之所在。
“公子,不如在这先用些午饭,过了这里,再找个吃饭的地儿可不知还要行多远哩。”一行人中,负责前驱导向的齐安向杏娘禀道。
望着那一缕飘散在林中的炊烟,又听着左右二人交相呼应的腹鼓雷鸣之声,杏娘同意了齐安的提议。
杏娘等一行七人,四名护卫分坐一席,杏娘、小缃和邓林另坐一席,待七人坐定,店中一老翁方扶着门墙带着匆忙的步伐迎出门来,嘴里还连声致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挑帘而出时,杏娘和小缃都侧目往内里瞧了一眼,粗略看来,里屋是厨房和老翁的起居之所,并无其他招待客人的包间。
老翁粗布褐衣、皮肤黝黑、尨眉皓发、后背略驼,尽管走起路来老态龙钟,但他的声音还未老态毕现。
他笑脸盈盈地给大家提来两壶热茶,东拉西扯地闲话了几句,小缃腹中枵然,不耐絮语,先着急地问道:“店家,你这儿有什么吃的呀?”一时问得急,差点露出了雌音。
老翁笑道:“有有有,小店有上好的熟牛肉,有上好的杏花酒,公子,可要来些?”
“老人家,可是不怕官府来拿你么?这宰牛贩卖,可是有违朝廷禁律的啊!”小缃诘问道,语气里带着某些公人的威严。
“我这山野小店,官府不管的啦,公子,尽可放心!”老翁一脸稀松地劝着小缃放心,似乎并不在意朝廷的禁律。不以为然的笑容里不见一丝朝廷法度之于他的约束力。
杏娘和小缃面面相觑,有些讶异,而一旁的邓林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官府一般不会管,也懒得管这种偏僻的山野小店。他们以这种与众不同的山味和野味招揽顾客,没有特定的时间——他们总是随机而多变,没有鲜明的招牌——挂羊头挂狗肉是他们的惯用伎俩,而且他们总有着和山野间某些动物一样敏锐的嗅觉和反应速度。
更重要的是,他们店铺实在太小位置实在太偏,劳师动众地布置一次抓捕行动,实在是浪费公帑!
邓林朝着老翁别有意味地眯了一下眼睛,似是看破了老翁憨厚老实的笑容之下那颗老奸巨猾的心。老翁也会意而深敛地回应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
“老人家,来些饱肚的便可,我们一会还得赶路,这酒就免了。”杏娘道。
“哎呀,这怎么行呢,几位奔波劳苦,怎么可以光填饱肚子呢,出门在外,应该吃好才行,我这里啊还有两道独门秘制的名菜呢,雪花脍,东坡肘,好吃,便宜,还不费时,绝不耽搁几位的路程。我看这四位壮汉,定是饿极了,老夫赶紧给你们做去。稍等啊……”老翁说着,转头朝着邻座的四位年轻力壮的护卫摇手招呼道。
这老翁兀自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替在座的七人做了决定。
邓林和小缃一听,急了。
“唉,等等……”
“嘿,老汉,你怎么还擅作主张啊!”
那老翁恍若不闻,头也不回地往屋内走去。小缃和邓林忙不迭起身,跟着老翁进得屋内,两个人左一句右一言地轮番夹攻。小缃的左翼攻击,谴责兼警告,颇具声威;邓林的右翼攻击,则显得稍微弱势,和平的声音两处斡旋,意在调和。
老人一面掬着笑脸,一面提着菜刀,一言不发地接受着两人唾沫的洗礼,看他那笑容逐渐凝固的表情似乎并不能理解他二人在说什么。最后他伸手抹了一下刀面上二人飞溅的口水之后,“当”的一下将刀猛地竖在了案板中心。
小缃和邓林心中顿时一凛,倒也不甚惧怕,只是不知这老翁要做什么。只见老翁将手在自己衣服的下摆处抹了抹,然后从一旁的壁橱中端出了一盆东坡肘、一盆雪花脍,递到两人面前。
邓林和小缃相对一觑,疑惑的脸上瞬时明白了老翁的意思。三个人在无言的微笑之中达成了和解——两个为美食之色相诱惑的年轻人,一个善于捕捉人类味蕾的老猎手,在一个不言自明的眼神里让食物的灵魂找到了安身之去处。
杏娘见着小缃和邓林迟迟未出,心下不觉泛起踌躇来,她无绪地啜了一口茶,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脚店外的景色,耳朵却一直密密地留意着屋内的动静。不多时,却听得道上有马蹄声急急而来。
身后的齐安立时向众人示警。他的警惕与杏娘身体内的紧张感几乎同时到达。
她将手中的茶杯握得更紧了些。
道上尘烟滚滚,四人乘骊疾驰而来,行至店外,突然勒马止步,为首的一人横眉冷目、神色阴戾,及至店门前纵身下马,飘然着地,其余三人也翻身下马,四人均窄衣短打、左边各负一剑,径直往杏娘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
杏娘用眼角的余光微微打量着来人,从来人的打扮来看,当是邓林口中的“江湖人士”无疑,四人身形魁梧,下马矫健,落地沉稳,当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当下于屋下,双方俱无言语,似乎都在审量对方的来历和武功,从他们冷峻而轻蔑的眸子看去,他们似乎对自己的功夫更有自信。
这时,邓林和小缃兴高采烈地从屋内走将出来,两人心满意足的表情充分表露了二人交涉的结果,只是邓林的脸上微有几分肉疼的感觉,一顿饭钱,便要了我一年的诊金!邓林在口中喃喃地咕哝着,小缃冷不防弹了一下邓林的后脑勺,一顿饭而已嘛,看你小气的。两人互瞪着对方,均未留意到屋外多了四个人四匹马。
杏娘招呼着二人坐下。俟小缃坐定,杏娘向她递了个眼色过去,小缃这才记起来。她急忙向杏娘以眼色“回禀”道:屋内无有异状。杏娘抿着嘴,没有言语,神色依旧保持着警惕。
此刻,那后来的四人已经在就近的一张桌子坐下,把随身佩剑横在自己座前的桌子上,取杯饮水,神色散漫,不时往杏娘这边斜睨,杏娘和小缃虽有察觉,但为免生事端,二人极力回避四人的目光。
尚未有警觉的邓林回头觑见四个大汉,其中一个耳后还有黥刺,心中蓦地大骇,赶紧回首低语道:“哎,这几个人怪怪的。其中一个耳背后还有黥刺,看来以前干过盗贼啊。”边说边作了个战栗的动作,想到前几日自己遭受的劫难,不觉背后寒风阵阵一阵冰凉,他喝了一口热茶,暂且压压惊。
少顷,老翁端着两盘雪花脍出来,见到又多了四个人,赶忙招呼道:“哟,几位客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招待不周。老夫在里面忙着,没来得及招待几位,你们要点什么?小店这里可有上好的熟牛肉,还有上好的杏花酒,你们可要来点啊?”
话音未落,那个耳后黥刺的道:“老头,我们就要这两盘雪花脍。”语声强硬并充满挑衅,不容任何人拒绝。
“可这……”老翁面露难色,顾了杏娘这边一眼。
“哎——”邓林仰起头来争道,“这可是我们点的!”说罢,便伸出手来准备从老翁手中接过那盘雪花脍。
“嗯?”座下不知何人带着粗重的鼻音发出了一声傲慢的威胁。
忽然,一道似雪之白光伴着一个利刃出鞘之声从邓林眼前斜掠闪过,邓林本能地一缩手一闭眼,再睁眼时,那盘雪花脍已经落到那四人的桌面上了,旁边还放置着一把裸露着锋刃的利剑。
邓林不敢迎着锋利的剑芒去别人的地盘上抢夺,更不敢顶着四人锋利的目光去别人的地盘上抢夺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大咽了一口唾沫,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邓公子,算了。这盘雪花脍就让给他们好了。”杏娘恐邓林惹祸上身,忙劝道。
“没事,没事,我这里还有好东西,我给你们换一份将军豆腐盅,一样可口。”老翁也趁机安抚道,以求息事宁人。觑着杏娘蓦然作允,他瞬时转身离开了是非之地。
反观那四人,津津有味的品尝着雪花脍,却没说一个“谢”字,更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小缃悻悻地瞪着四个人,忿忿地看着桌上那盘雪花脍一点一点地被四个人瓜分完毕,心中是说不尽的气愤,道不尽的委屈。
不多时,老翁端着两盅“将军豆腐盅”,疾奔而出,行至杏娘桌前时,竟不知怎的,一个踉跄,手中的豆腐盅竟脱手掉了出去,登时泼洒在了四个人的桌案前,白嫩嫩的豆腐,刚从锅中端出,本就十分烫手,那四人即时挺身后仰,却也有点点豆渣飞溅在四人身上,还有点点溅在了耳后黥刺那人的面上。
老翁一时惊恐,急忙赔礼道歉,而那人却立时发作,抓起老翁的衣襟,手势迅猛,目露凶光,一旁的邓林看着心中发憷,但眼见老人马上就要遭难,深觉这人太过蛮横,即义形于色,愤然出言道:
“你这人,怎能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你知不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啊,仁孝之心,人皆有之,你们怎能出手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再说老人家都已经道歉了,你们也太过……”
邓林话语未竟,对方另外一个人站起身来,耸立于邓林身前,那人比着邓林约摸高出一尺,神色漠然,右手忽地一把抓住邓林的左手,只听得邓林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哎哟”,表情随即扭曲了起来。
当是时,杏娘飞掷手中杯盏,欺近那人。那人立时缩手回避,而抓住老人的那人,身形流转,一个迅捷地转身,已将茶杯稳稳地托在自己手中,而原先抓住的老翁被甩将出去,重重地落在墙角一侧,“哎哟哎哟”的痛苦呻吟起来,语声甚是凄惨。
“哎哟,原来是美娘子赏茶啊。多谢!”那人轻举茶杯,一饮而尽。嘴里难得地冒出了一个“谢”字,但语气却颇为轻慢。
杏娘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对方竟然一早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