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忆故人

“原来如此。”何琼芝揉了揉自己笑得发酸的两颊,默然沉吟道,“林……林……有鹙在梁,有鹤在林[1]……林……”念着邓林的名字,何琼芝似有枨触地感慨了起来。

那凝重的神情犹似一位用笔劲健的画工用洗练而粗疏的线条在她那宛若一潭死水的眼眸之中勾勒出了粼粼波纹,同时又用一支蓬松而瘦硬的枯笔在她那清癯的脸颊上皴擦出了翳翳峰岫。

水光渺渺,林木隐隐,画工笔致深沉而老到,将这位老妇人的面容修饰得苍劲而朴拙。

邓林觑着何琼芝口中念念有词若有所思,不知其所云,亦不知其所思,他低头啜了口茶,又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鹿鸣图》。

画面生动而饶有意趣,笔法平淡而不失天真,可邓林的心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在这幅温馨无限的画幅之外,还有一双窥伺已久的眼睛正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草丛之中。

然而,杏娘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这种感觉顷刻化为了虚无。

杏娘说:“邓郎中有所不知,王二叔与我崔叔乃是知交。”

“哦——怪不得崔舍人会收藏着那幅画。”邓林颇为意外的一声“哦”,然后又不无欣喜地问道,“哎,我听我爹说,他当年突然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崔舍人既与他是知交,可知晓些内情吗?”

“王二叔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崔叔最后见他,也是在宫里的画院里头。这些年,崔叔也一直明里暗里地托人打听他的下落,可就是一直没有他的音讯。”杏娘不无遗憾地说道,“你刚说的那幅《鸟鸣涧》,他也没有画完。”

于“知交”二字上,崔洵虽然有愧于“相知”之谊,但终究无负二人“相交”一场。

“听说他失踪那会儿,我爹还出去找了呢,以为他又掉到哪个山沟沟里头去了呢,结果找了好几天也没见着人影,倒是把自己给困在山里头了。亏得这世上好人多!”邓林带着戏谑的口吻回忆着自己父亲的热心与粗心。

曾经,邓林的父亲无负“一见如故”之诚朴,为着一面之缘几次深入山林;如今,子承父业,薪火相传,邓林在这方面的努力和能力更是“青出于蓝”。

他与何琼芝、杏娘虽是头回相见,但其话题延伸的广度和深度已经超出了一般人对于“头回相见”这四个字的常规认知范畴。

“我爹当年打听过,官府那边说他没有出城的记录。那就是说他一直在城内,那人会去哪了呢,他又不是小孩,总不至于是拍花子的拍走了吧。哎,你们说会不会是被那些白日撞的强盗给劫了?可强盗劫财,劫人作什么?他又是个男的。难道说,掉进‘无忧洞’里去了?”

邓林的诸多猜测都是基于一般的失踪人口去向而推导的,并无十分的证据,所以他的语气也多是含糊的,而说到最后一个猜测时,他的语气蓦地一转:“哎,你们有没有听说,有人说他得罪了蔡京,所以被这奸贼给秘密——”

邓林微微伏下身来,于笼袖之中悄悄地掏出右手,在腰腹间秘密地一翻掌,做了个刺杀的动作,表情神秘而戒惧,掌缘之“锋利”让他的双目瞬时作出了一个畏光式的条件反射。“暗杀”结束后,他将寒光凛凛的“兵刃”复又收回到了他那温暖的袖筒之中,义正辞严地挺身道:

“要不然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天子脚下,除了他,谁还能有这个能耐。”

在民间,人们由于自身所处环境以及所处阶级的局限性,总喜欢假用自己的主观情感或者说是偏见,对一些未了之公案和一些无稽之悬案,作出一个合乎大众普遍意愿而无实质依据的“公义判决”,然后在一系列捕风捉影和人云亦云的舆情推动之下,将这个“判决”定为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也算是普罗大众路见不平时的一番义举。

从人群中来又往人群中去的邓林对这样的“公案”颇感兴趣,他时常与人讨论案情研究证据,但他不会盲目地听信他人的说辞,也不会轻易地接受别人的结论,除非案中涉及官欺民或官压民的情节,他那颗救世济民的善心就会毫不犹豫且毫无保留地倒向弱势群体的一方。

在王希孟离奇失踪这桩疑案之中,邓林的观点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假思索的便相信了多数人的意见,而并不考虑其中的真实性和合理性。

“过耳之言,岂可听信!”

何琼芝沉默不语,倒是许久不开口的周嬷嬷一脸峻肃地开了腔。那喑哑的声音犹似风卷枯草般萧瑟而凄厉,让邓林不由得为之一凛。

周嬷嬷总是一脸冷漠地立在何琼芝的身边,喜怒不形于色,看着比她的主人还深沉。

面无表情的脸上布满褶子,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紧紧地包裹在她的嘴巴左右,鼻孔下方或深或浅的皱纹已经占满了她的人中穴,让这个人显得十分凶狠,也十分的刻板。

邓林还未与她正面说过一句话,可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他都有些胆怯。此刻,听她这声色俱厉的一顿呵斥,心里顿时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他小心地吞了口水,带着一种讨好的谄笑迎合道:“对对对,不能信。不能信。依我看,王二叔定是被玉帝爷请去画九天仙境去了。”

空气里氤氲着一种尴尬的沉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又没见到他的尸身,何以断定他已经死了?”何琼芝捧着手里的茶盏,语速很慢。

“呃……”邓林第一次感觉到何琼芝的语气变得那么冰冷,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求助似的目光望了望杏娘。

这么久了,都杳无音讯,定然是死了。邓林在心里说着自己的论断,但他看杏娘的眼神,霍然明白了——对于崔氏夫妇而言,王希孟还活着,尽管这是一个美好而善良的愿望,但这也是一个天真而渺茫的希望。

“这……这……这么久了……”邓林忐忑不安地摩挲着手里的茶盏,一边思索一边半吞半吐地说着,沉吟有顷,他舔了一下嘴唇,以一种并不老道的圆滑之调道:“也是,眼见为实。兴许他还真的活着!”说完,他讪讪地觑了何琼芝和杏娘一眼,少顷,在何琼芝本不十分明朗的面容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丝可亲的笑意。

“你王叔叔要是看到你现在如此本事,定然十分高兴。”何琼芝的笑声打破了原本的沉默,邓林也随之涩涩地笑了笑,僵硬的笑容里,连呼吸都是那样的局促,那样的生疏。

为何琼芝把完脉,开具方子,又传授了些养生的法子之后,邓林准备告辞。何琼芝虚意留他用了午饭再走,邓林没好意思领受,随口找了个托词就起了身,何琼芝见他去意已决,也就没再挽留。

在一番情致殷殷的告别声里,杏娘领到了一份“替母送客”的差事。邓林喜出望外,而杏娘却高兴不起来。

直到现在,邓林都没有发现她头上那支银钗,是他没认出来,还是自己想多了,杏娘没有答案。

杏娘心不在焉地挑起门帘,预备送邓林出门去。邓林躬身道了个谢,然后将一条腿迈过了门槛。可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不仅如此,还将那条已经伸出去的腿给退了进来。

他怔怔地望着杏娘,眼神里骇异莫名。

“杏娘,你头上……”邓林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在日光下熠熠闪闪的银钗。

“什么?”杏娘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头顶,故意问道,心底却霍地激动起来。

“呃——”邓林噎了半晌,终于在一阵惊恐的张口结舌之后,他用一串无法自已的颤声认出了银钗上那一抹靓丽的红色:“那……那……那那不是……‘檀心一点红’嘛?”

“邓郎中,识得此物?!”何琼芝的脸上现出一丝骇怖的神色,而这样的反应却并非因为江湖上人人见之色变的“檀心一点红”,而只是因为邓林的反应——他那双突然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于无形之中将每个人内心的恐惧也同步放大。

这种恐惧就和每个被这初升的太阳戏弄过的影子一样,隐约的,嶙峋的,有着和主体截然不同的形体,也有着和主体一般节奏的步调,你到哪,它就跟到哪儿,时刻相随,无可摆脱。

“杏娘,可否容我再仔细一观?”

“呃——可否容在下移步室外一观?”

在邓林一再的请求和反复的查验过程中,杏娘和何琼芝除了配合与允肯,都一言不发。

只见邓林小心翼翼地高举银钗至额间,迎着日光,端详银钗,但见银钗中那抹红色,在阳光照耀下悄然蜕变成了狡猾的淡红色,但仍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果然!”

忽然,邓林一声疾呼!清秀而依旧惨白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激动与振奋的色彩。

“邓郎中,这是怎么回事?”杏娘焦急地问道。

“此乃平江墨家所造之暗器。”

[1]释义:丑恶秃骛在鱼梁,高洁白鹤在树林。苏氏曰:鶖鹤皆以鱼为食,然鹤之于鶖,清浊则有间矣。今鶖在梁,而鹤在林,鶖则饱,而鹤则饥矣。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