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什么?”
邓林的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杏娘的眉头微微一蹙。
邓林旁顾一眼,将右手竖在嘴边悄声道:“那个贼匪!他见过你的样子。”
杏娘道:“他做贼匪,也是为了求财,虽然我这次坏了他的财路,但他应该还不至于要杀我吧。他见过我的容貌,可我并没有瞧见他的模样,所以于他而言,我不足为患,他实在不必冒险来找我报仇。而且,他也杀不了我。”
“为何?”邓林问道。杏娘环顾四周,带着神秘的笑容亦悄声道:“我有金刚护体。”
邓林微微一怔,只当杏娘说的是一句玩笑话。
“可你真的觉得他是为了求财?他若是求财,为何舍近求远?天舞阁离东墙甚近,且有高木修竹作掩护,他为何不图那里,却要远道明哲楼?”邓林一脸警惕地说道,“杏娘,你可要仔细想清楚啊。”
方才从天舞阁出来,邓林一路走马观花,可不是只为了看风景的。
岁暮天寒,万物肃杀,崔宅之外崔宅之内,都无有例外地重复着一年之中最萧条的光景。大自然是一个拥有高深智慧的主宰者,它用一种艺术性兼哲理性的方式掌控着世间万物的生死轮回,并给人以启发,也给人以警示。
邓林,就是从中得到了启发——明哲楼上,两只大胆的乌鸦旁若无人地立在高高的屋瓦之上,黑色的眼珠子高傲地俯视着大地,对邓林这位不速之客,它们视若无睹不屑一顾,可邓林依然感觉到了它们眼神里有一丝细微的警惕。
原本,邓林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启发”透露,但最终,他还是改变了主意。
而事实上,杏娘也确实怀疑过那贼人的意图。
邓林说得对,小偷舍近求远,是有悖常理的。且书斋之中并无贵物可偷,崔洵虽有些古玩收藏,但也不甚值钱,唯一值钱就是那两支碧玉为骨的“中书君”,可贼人却似乎很不识货,竟没有将它们带走,不过,此等物件不便销赃,所以他不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可为什么会是墙上那幅画?
当晚,贼人越墙而入,为杏娘所觉。她本想高声呼喊的,可她发现那贼人的举止有些怪异:入室行窃本应蹑影藏形四下张望,可那贼人略睃了一眼,便从天舞阁旁的小路窜了过去,然后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直奔明哲楼,很显然,他对崔宅的地形十分熟悉,而且,他的目的也十分明确。
为了摸清贼人的来意,杏娘选择了悄声尾随。本还想趁他进入明哲楼之后再喊人过来,来个瓮中捉鳖,可不想这贼人来去的速度要比她预料的快得多,快得就好似他趁着夜黑风高而来就是为了随手拿一样东西,别无他图。
待杏娘呼喊出声时,他已跃身而出。那人见到杏娘,眼中有几分惊讶,还有几分慌张。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还想出了一个脱身之计,准确来说,应该是墙外的更夫给了他献了计——“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能比一场大火更能让人阵脚大乱呢?
制造混乱,然后趁乱逃生。
杏娘很佩服他的急中生智,但同时又对他的急而无智感到非常失望。紧急关头,他竟不惜以手中画轴为纸媒儿,引燃大火。而就在他将着火的画卷抛向书斋里时,杏娘辨认出了那幅画。那一刻,杏娘感到非常惶惑,他不就是为了这幅画来的吗,为何最后却要亲手毁了它?
还有,那人能轻松躲过她的流星鞭,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的,可是杏娘感觉的出来,他并不愿与自己交手,这是为何?
以上这些问题,杏娘至今无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熟人作案。
一开始,杏娘怀疑是内贼,所以她也觉得崔洵当时的决断是非常妥当的——不报官!
家丑不宜外扬。所以事发之后,除了崔洵,杏娘未向任何人透露她当日之所见,连何琼芝也未告知。用崔洵的话说,这一是为了保护杏娘这个目击者,二是免得何琼芝再添烦忧。而至于这窃贼的追查工作,崔洵的建议是:暗中排查,勿打草惊蛇!
而后,杏娘对家中会些功夫的家丁都暗地里进行了排查,最后不是身形不符,就是案发时有不在场证明,皆无可置疑。故而,杏娘也不得已将目光转向家门之外,然而,她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怀疑方向。
因为,崔洵的书房是两年前落成的,至今还未有什么朋友或同僚履足过,但凡家中来了访客,也是在客厅或内堂相见,崔洵从不引外人入自己的书房之中。所以外人一不知其书房之所在,二不知其书房之所藏,自无道理要潜入其中行窃。
贼人的身份无从查起,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那幅画了。小偷为何偏偏要选中那幅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杏娘。这幅画是何琼芝花了一百文钱从一位老藏家手里购入的。
老藏家为人淳厚淡泊,在临安城中颇有声望,只可惜家门不幸生了一双挥金如土的“散财童子”,为了偿还这一世的儿女债,他不得不变卖家产。何琼芝买的那幅画是他诸多家产的其中一样,也是最廉价的一样,可以说是贱价出售,何琼芝原本是不愿占这个便宜的,可老人家说了,他只是想给自己的那些宝贝寻一个好的归宿,不想它们落入那些唯利是图的小人手里,成为一堆世故媚俗的铜钿。
老人家不愿自己一世的清名沾染上恶俗的铜臭味,他觉得这是一种十分可耻的行为,把自己的尊严放在别人的称上称重然后讨价还价,不管最后能否成交,这个过程本身就让他感到耻辱,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为自己的那堆宝贝们标上了一个现实意义的价格,价格的高低与他的耻辱感成正比,所以当他把那幅画以一百文钱出售时,他的心情就宛若沐浴着清风明月一般自在而清朗。
交易完成之后,没有人对这幅画的价格产生异议,那两位“散财童子”还似乎对这个价格挺满意,因为没过多久,老人家的另一件宝贝的售价就打破了这个底价。
后来杏娘陪着何琼芝再次拜访这位老人时,老人和其中一位“散财童子”接待了两人,当听闻此前出售的那幅画被烧毁时,那位“散财童子”立时机敏地捧出了另外一幅笔意相似的藏品。何琼芝委婉地表示了拒绝,没有买下那幅画,而杏娘也未从中得到她所想得到的答案。
一切忽然陷入了死局,杏娘苦思无果,本打算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可是方才邓林的话,让杏娘不禁又重新回想了起来——有一个人的死,还真是可疑!
“杏娘——”二人正说话间,周嬷嬷已经踅转过来,“可算找到你了。”
“怎么了,周嬷嬷?是琼姨出了什么事?”杏娘急切地迎了上去。周嬷嬷换了口气,将杏娘拉到一边:“那申二家的又来了。”
“哦……”杏娘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问道,“周管家呢?”
周嬷嬷目光闪烁,没有立时回答。那邓林饶是乖觉,见状即知趣地退到了一边,那周嬷嬷方才小声回道:“郎主今天去那边了,周管家也跟着去了。”
“哦!”杏娘立时领会。
周嬷嬷口中的“那边”指的是崔洵去年年底在西湖边置的一处别院“解红居”,今年年初的时候,里面住进去了一位小娘子。据小缃说,那位小娘子与淮西宣抚使张俊张相公的妾室章秾相熟,都是钱塘名妓,青春貌美,还颇有才情。崔洵原本对她并不存什么心思,一次酒宴上,他见她便面上的字迹娟秀有趣,便与之私语了几句。
没过多久,这位小娘子就搬进了解红居。
对此,何琼芝是知晓的,宽容的。只不过,解红居这三个字在梅子轩里是决计无人敢提的。
崔洵平时不常去,一来别院太远,上朝不便;二来再多的温柔再多的绸缪,也比不过那椅子上的一副暖垫、桌子上的一杯温水,还有夜阑人静时墨香中那一丝半缕的零陵香。
打小养在何琼芝身边的杏娘当然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她有些疑惑:何琼芝每次请大夫来,崔洵都少不了要和大夫细细问上一番,为何这次,他非但人不来,还去了解红居?
这周嬷嬷觑着杏娘不言语,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将这情由说了出来:“这邓郎中不是说这锣可是要响到半夜嘛,大娘子怕扰得郎主心烦,所以就让周管家把郎主送过去了。左右明日郎主休沐,也不妨事。”
杏娘沉吟半晌,道:“那我去见那申二家的吧?”周嬷嬷自是求之不得,何琼芝好不容易神色缓和了些,她生怕那申二家的跑进来再找何琼芝絮叨,故才来找杏娘想办法。
“邓郎中,不好意思,家中有事,我先告辞了。你好生歇着,小缃一会儿会把饭菜给您送过来,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她说,或者跟这院子里刘嬷嬷说,也是一样的。明早,周嬷嬷会过来请你过去给我琼姨再看诊的。”
和邓林话别后,杏娘与周嬷嬷便往花厅走去。目送着杏娘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邓林把手拢在袖中,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望了望天,口中嘀咕道:“这天黑得真够快的!”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