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方石在急救后恢复心跳,但并没有立刻醒过来。
他缺氧的时间过长,坏死的脑细胞出现水肿引发脑疝,出现意识障碍昏迷不醒。身体倒是还对外界刺激有反应,血压也正常,医生说人是救回来了,但大脑的神经恢复过程很慢,他们也不能具体判断患者醒来的具体时间。
施方石妻子倒是有危机意识,在赶到医院之前,她第一时间报了警。
施方石近年因肺不好开始戒烟,但当律师压力太大,没有烟草提神和缓解焦虑,确实很难支撑漫长的工作,过渡期他便用吃糖做戒断代替品。过敏便是因为误食了公寓茶盘里超市购买回来的散装零食,一颗配料含花生的牛奶软糖。
“……警官,我丈夫他明知道自己花生过敏,不可能吃花生糖,我平日买东西都很小心,家里也从来不会有含花生的食物。”
“糖是你买的,你确认在买那堆糖时候,没有混淆或手误抓错,每一颗都仔细确认配料表了吗?”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女人停顿,转而又道:“警官您知道,做我丈夫这行会得罪不少人,这绝不是一起普通的过敏。”
“你注意到你丈夫近来有自杀的倾向吗?”
“绝对没有!我丈夫不可能自杀。”
“你可能还不清楚,你丈夫被指控主导一起谋杀案,事故发生之前,我们警方刚打算拘捕他进行调查。”
“这不可能啊……”
还是一样的回答,女人话中强撑,音调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强硬。
警方带来的消息恍若一道晴空霹雳,接二连三的突发意外息把她的身躯压得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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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封锁了案发公寓,许秋来作为第一个进入公寓的人,当然不例外被调查盘问。
她只一股脑把事情都往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那个人身上推。
施方石是她已逝世父亲的故交,会面是早早约好的时间,她只是按照约定到达公寓,打不通电话开门进入,发现他出了意外。
做笔录的女警警惕抬头看了她一眼,“按施方石妻子的说法,她此前没有听丈夫提起过和你见面,何况你们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为什么会突然约见?”
“当然有事才见面,他说要转交我一些从前的东西。”
女警皱眉追问:“转交什么东西?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把公寓密码告诉你?”
一边是已婚的成功中年男士,一边是年轻貌美的侄辈女孩儿,见面不在约在公众场合,不在家中,而是独处的公寓,这本身确实有一些惹人遐想的空间。
白炽灯的光线映得女孩的皮肤越发冷然雪白,许秋来并没有被女警问题轻辱动怒,神色仍旧平静无波。也只有细看,才会发现那秋波眉尾的弧线挑起微毫。她抬头直视对面的眼睛:“地点是他定的,东西是关于我父亲的,具体到底是什么,很遗憾,您或许得等他醒来亲自问问他才能清楚了,因为我也不知道。”
“至于公寓密码,八年前他女儿出生时候就用他女儿的农历生日做开机密码了,他找我帮忙恢复过文件,所以我有印象。”
这许秋来确实没撒谎,只不过施方石找的对象不是她,是光赫当时的技术而已,她当时不过十岁出头,泡在架构组玩电脑学东西,随便听了一耳朵。
“八年过去了你还记得——”就问到这儿,有人忽然推门进来,附耳在女警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听罢,她的神色明显缓和一些。
施妻那边的证词和调查显示,许秋来没有撒谎,她今年不到二十岁,在Q大计算机就读大二,已逝世的生父是光赫创始人,生母是Q大数学系教授,而施方始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聘为光赫的首席法律顾问,还帮许父做了他生前最后一次辩护,两家从前关系不错。
许秋来家学渊源,天赋异禀,之前屡次帮助警方破案,也算侧面解释了她话里一两个并不能直接令人信服的点。
她放缓口气,“你也是名校高材生,不知道未经主人同意进入公寓,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吗?”
“第一,是他约我的,我每天都很忙,为了赴约放了男朋友鸽子,结果他放我鸽子,电话打不通,事务所没人影。我觉得生气,就随便试试,也没想到门就这么开了。第二,门开了之后我本来没打算进去,但是听见了人咳嗽喘气。第三,如果不是我碰巧撞见,他这么死在里面没人会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妻子会感谢我的莽撞救了她丈夫的命,这便不构成非法入侵了。”
这么一说竟然还怪有道理的,警察竟无言以对,观察许久,她判断许秋来理直气壮的样子不像撒谎,但还是问出最后一个疑点。“你上楼为什么不乘电梯直达,而要避开监控摄像走楼梯?”
“我上楼的时候三部电梯都要等,八楼又不是很高的楼层。”
“可一般女孩儿会选择等电梯吧?”
许秋来似笑非笑看着她,“姐姐,你可能我不清楚,我们学校有项传统文化,叫无体育不Q大。我个人在校时候每周参加两次3000米阳光长跑,跑过全马,我平时不穿高跟鞋也不化妆,只会觉得到八楼这点儿运动量太少了。”
秋来的话半真半假,细节大多建立在真实基础上。她今天确实和陆离约过吃饭,对方也给她发了短信作证明,而且她进门时候确实看到三部电梯都在运行状态。
话问到这儿,女警最初所有的疑点被打消,为自己的严厉抱歉,还亲自将她送出门,叮嘱她有什么发现随时可以通知警方,回来做笔录。
走出公安局,许秋来长长舒一口气。
天色已经很晚了,城市被灯火点亮,但那一盏盏晕开的明亮火光并没有带来温度,夜风刮过,还是冷得要命。她像被冻得泄了气的皮球,在公交站牌边蹲了两分钟,四肢才重新蓄积力量,直起身子。
公交车进站,许秋来并没有急着走。
她知道施方石的妻子还在里面,回首看向公安局的大门,又等了一二十分钟,才等到人出来。
一见那车,她立刻放下捂着双臂的手,停止哆嗦,挺直脊背,头颅重新骄傲而高昂,她将车拦下,开门坐进副驾驶。
“秋来,你——”
“如果你还想施方石活下来,现在就闭嘴,配合我。”许秋来目视前方并不看她。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老施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不要像个复读机一样只知道问问题,你作为妻子到今天还对你丈夫的事情一无所知,就是因为每每遇到事情你只会动嘴发问,而不是用脑子思考。”
女人被许秋来一击戳中,想起警察那番话,眼泪瞬间又止不住了:“我家老施……他真的杀人了吗?”
“虽然他不见得清白,倒还没有到亲手杀人的地步。”许秋来安抚完她,画风一转:“但如果对方今天灭口成功了,他未来面临的指控还不止杀人一项,所以说,如果他不能醒来为自己辩白,你现在住的房子花的钞票,很可能全部都可能在以后被法院冻结、罚款、赔偿。”
女人惊恐地瞪起眼睛,“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你的男人在帮齐进做什么事你不清楚吗?”许秋来撇她一眼,抱起手,“放心,在揭露真相,还所有人清白这一点上,我们目的是一样的,不然今天我明明可以袖手旁观,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扯进来救他?”
女人不知道她该不该相信眼前的女孩儿,但许秋来确实天生有种令人信服的领袖气质,她如此束手无措慌乱的时候,脑海里居然能清晰记得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齐进不是简单人物,她知道,丈夫许多次回家字里行间抱怨,也曾将那个人骂得狗血淋头。而且齐进被带走调查,却没有联系老施,丈夫这个启辰首席法律顾问的位置已经名存实亡,他近来越来越焦虑,愁眉不展,也正是因为和齐进关系破裂吧?
许秋来把事情一点明,那些令她疑惑的细节仿佛便一瞬间都穿上了,而且许秋来说得对,就算因为从前的事情,自己内心还有这一点疑虑,但她实打实救了老施的命,这点没错,医生当时也说,再抢救晚一些,人真的就不在了。
许秋来等她考虑清楚,才开始发号施令:“你现在给医院打电话,把人转移去家谁也找不到的私立医院安置起来,否则谁也不能保证你丈夫他能安然活到苏醒的时候。”
女人犹豫着拨下号码。
许秋来又问,“你知道怎么跟医护交代吧?”
“知道,”女人咬牙:“我会交代好,告诉他们如果外面有人问,就说抢救不及时,老施脑细胞坏死,有可能永远是植物人醒不过来了,我转到其他医院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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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南峥从经侦队赶到分局时候,人已经走了。
他急切追问,“就许家那孩子,跟养父母改名了吗?孩子现在叫什么名字?过得怎么样?”
“我看记录上没有曾用名,就叫许秋来。她户口已经独立出来了,户口本底下就只有一个七岁的妹妹。您放心路队,好着呢,现在在Q大上学,和她妈妈当年一样,人也挺精神的,还交男朋友了,看起来过得还行。”
“咦,这名字不多见啊,怎么怪耳熟的……”跟在路南峥身边特案组的小警察疑惑地抓了抓头皮,脑中灵光乍现,“Q大,哦!就是上次抓捕金哥团伙,救了眉姐的那个人吧!她不是帮了咱们挺大忙的吗?好巧!路队你白找了,这么久,人家就呆在你眼皮子底下呢,哈哈哈……”
话是如此,路南峥最后还是叫人帮忙把分局监控调出来,盯了一会儿,终于将那女孩的眉眼和当年用仇恨的眼神怒视他的小小少女重合在一起。
竟然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路南峥知道这事实,久久不能回神。他几年前只和许秋来见过一次,许秋来帮警方破案,也全是凌眉和其他人在接触,仅有的几次擦肩而过,他确实没能把那眉眼间的几分熟悉感和许秋来联系上。
中间但凡他多关注一点,说不定早就认出来了。
路南峥有些后悔,又似乎想起什么,疑惑道:“是她把施方石救了?”
“是啊,她拨了120,就按医生电话里的急救步骤,愣是把人救过来了。”
“也还好这人救过来了,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不醒,这案子的线索又卡在这了。”小警察暗叹。
路南峥却似乎若有所思,他回身叮嘱:“笔录内容和监控不要随便给人调阅,特案组也不行,这事儿就我们几个知道,别人问别提是谁把人救了,就说他昏迷前自己打的120。”
“路队,您怀疑施方石这事儿是谋杀未遂?”
“哪有那么多巧合,别忘了申振和他的助理,就是差不多的套路,那个人之前如果不是一直被看守在拘留所,现在恐怕也和这律师一样的下场。”
“那为什么咱们连自己人也防?”
因为他发现齐进的消息总是特别灵通,每每赶在警方之前一步,把事情处理干净。如果许秋来牵涉进案子的消息走漏,不管她在其间发挥了多大作用,恐怕都要被齐进那疑神疑鬼的主盯上。
路南峥撇他一眼,没有细说,“不是防,查清楚再公布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