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会逐渐遗忘自己小时候所发生过的事情,尤其是刚出生那会的记忆几乎不会有,但凡事也总有例外,沈晏清就是那个特例。
就比如说沈晏清刚刚睁开眼睛的那一天里,他还记得自己有七次差点死在母亲手里。
在沈晏清的记忆中,独处的母亲很少露出笑容,她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眼神空洞的盯着窗外,然后时不时疯魔一般冲到还是在襁褓中的他身边,一手掐住婴孩脆弱的脖颈,在看到婴儿身上的蓝色纹路时另一只手却又在阻止着自己行为。
她是个彻头彻尾疯子,沈晏清长大一点后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她发疯这件事隐藏得很好,只要有人在,她就是一个端庄典雅的美妇,嘴边永远带着浅浅的笑意。
沈晏清很喜欢看她笑。
可母亲很少对她的孩子笑。
这样矛盾的行为直到沈晏清四岁时忽然停止了,不知是沈晏清张开了的五官越来越像她的原因,还是因为她觉得小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该有了记忆,反正无论是什么原因,母亲再没掐过他的脖子,而是开始当着他的面自残。
她拿着利刃一刀一刀划在自己的肌肤上,并且还痴痴地笑着。
沈晏清从未阻止,反而会给她递刀,因为他不知道那种行为会要人命,他只是想看她笑。
母亲终于出事了,她的伤口太深,太多,最后伪装不了了,甚至于连最后的伪装她都不想维持了,她当着幸帝的面跳进了湖中企图淹死自己,结果她没死成。
反而是换来了一座量身打造的铁笼,将他们母子二人锁在了逐渐萧条的铜雀台。
沈晏清从来不恨他母亲。
但也说不上喜爱,婴儿时期那张掐住他脖子的扭曲的脸历历在目,可沈晏清喜欢看她笑,喜欢在她偶尔开心的时候将他搂在怀里轻轻的哼着小曲儿,哄他入睡。
沈晏清想让她高兴。
所以沈晏清在跟着母亲逃出宫中不幸感染马瘟后顺着她的意,亲手将那血淋淋的美人面一刀刀割下,即使他之后再也不敢面对自己,再也不敢将任何能反光的东西放在身边,但沈晏清还记得她死之前的笑容,似乎只要回想起女人嘴角的弧度,他就没什么不能面对的。
沈晏清知道她的心愿。
那时候的沈晏清七岁,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流泪,因为母亲是笑着死的。
她很想解脱,所以沈晏清送她解脱。
她想复仇,所以沈晏清在沈迟归国的必经之路卖身葬母,借着长兴侯的情报网收集苏国的信息,在太子出游之际称病外迁,救下被太子折磨的不成人样的素娥,让这位小公主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成为除掉太子最好的暗桩。
沈晏清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取悦他心中那个肯对她笑的母亲。
沈晏清也以为这个世界上肯不予所求的对他笑的人也只有母亲。
直到有一个一身红衣的小胖墩从城墙上摔了下来,明明自己摔得很惨,却还要咧着缺少门牙的嘴对他笑。
那一天沈晏清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沈晏清知道他是长兴侯府的世子,只要是对他的计划有用的人,沈晏清都愿意投其所好,与他聊外头的江湖,与他聊战场,与他聊东凛的历史。
甚至于从前都不能食用的糕点,沈晏清也当着沈陵渊的面吃了进去,即使那些东西对他的身体负担很大。
只不过沈晏清不知道的是,这样一小块花里胡哨的东西居然这么好吃,是他从来没触碰过得甜味。
不过沈晏清也因着这一块糕点卧了床。
沈晏清大概也是从那时候有了个印象,但凡是他喜欢的东西,大概率都得不到,或者是活不长久。
所以当他看到小胖墩在他身边偷偷抹眼泪说着再也不会偷偷跑过来给他送糕点的时候,沈晏清大知道,这位小世子也要离开了。
只是沈晏清没想到,当他病愈再次回到海棠树下看书的时候,书中间夹了一条山楂糕,顶上还沾着零星的几点糖沫。
沈晏清下意识的看向矮墙,入目就是两只滴溜滴溜转的眼睛。
那一刻沈晏清发现,要离开的不是这位小世子,而是他。
后来沈晏清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带着素娥回到了嘉陵关并与幸帝相认,他的目的不过是想让幸帝也体会一下什么叫做孤家寡人,却在偶然间偷听到了幸帝想将长兴候冰封在自己身边的荒诞想法。
沈晏清很聪明,他很快想通了一件事情,为什么后宫的女人看上去都不快乐,并且没有一个人得到过幸帝的重视。
或许,只有长兴候的消失才能让沈晏清的目的达成,才能让幸帝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感觉。
沈晏清心中有了新的计划,但他头一次迟疑了,他总会想到那只爬墙的小胖墩,但机会稍纵即逝,那时候的沈晏清心里母亲的遗愿更重要。
结果如他所愿,长兴候起死回生,幸帝荒诞的计划落空。
同时那也是沈晏清第一次见到幸帝暴怒,新厦的禁军同夜麟一起行动,一个在明面上搅得天翻地覆,一个在暗地里翻江倒海。
沈晏清觉得自己找到了幸帝的命门。
却没想到是幸帝先发现了他的弱点。
……
“当啷——”
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沈晏清缓缓睁开了双眼,是怀中的银云纹匕首掉在了地面,这是十多年来沈晏清周身唯一一个能够反光的东西,他将匕首揣回了怀中。
紧接着就听到熟悉的人,熟悉的尖音,“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沈晏清这才得空观察周围,身后本应该当汹涌的岩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下,手心中的血痕还在并且不爱愈合,那块石头却不再发光,变成了一颗普普通通的石块,而眼前的曹友德不知何时白了头,带着一众太监宫女,身后还站着禁军围在沈晏清的周围。
沈晏清扫过一众人等,张了张嘴,声音沙哑的不能听,“什么意思?”
曹友德一挥拂尘,很快就有宫女端着水与清粥上前。
老太监这才说道:”回太子殿下,陛下在两年前就已经册封您为太子了,陛下嘱咐老奴,两年后,也就是今日,一切事务将听从太子殿下安排,您瞧。”
众人都跟随着曹友德的动作望去均是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那厮手中拿着的竟然是一封空白的诏书。
沈晏清却稳如泰山,他落了眼眸,紧接着起身,对曹友德说,“那就请公公先带我离开这里吧。”
...
沈晏清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为那块神奇的石头鲜血的时候也没有一丝的不适感。
这么看来之前的人都是这么死掉的话,体感似乎也不错。
一晃两年已过,外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幸帝对外称病重,小皇子年幼,由其母垂帘听政。
而最为紧要的是北骊与东凛的战事越发吃紧,曹友德对沈晏清说,北骊出现了一位年轻的王爷,战无不胜,接连攻克东凛九座城池,而接下来的目标就是他现在所在的岐源。
“陛下之意就是只要沈晏清退了这兵马,那封诏书就能生效。”曹友德捏着嗓子,俯着身子,嘴边微微笑着说道。
沈晏清将曹友德多年不变的招牌动作尽收眼底,他饮了一口杯中茶水,不咸不淡的张口:“城中百姓已经疏散了?”
曹友德答:“是。”
沈晏清又倒了杯茶递给了曹友德,“辛苦公公了。”
曹友德推辞,“太子殿下抬爱,老奴可不敢。”
沈晏清收回茶杯,勾了勾嘴角,“公公知道幸帝是怎么评价我的么?”
曹友德疑惑,“这个,老奴不知。”
沈晏清微微眯起了淡色的眼眸:“他说我是和他最像的。”
曹友德讪笑了一阵,在对上那双不容拒绝的眼后接过茶杯,与沈晏清对饮了一口,奉承:“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的确颇有陛下当年风范。”
沈晏清收起笑容,放下茶杯:“公公不是觉得我共有皮囊难当大事么。”
曹友德惊,可时间没给他任何反问的机会。
沈晏清望着逐渐没有人气的老太监,“果然,幸帝连他百毒不侵这件事都没有告诉你。公公一辈子小心谨慎,却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骗了。曹氏如此壮大,他又怎么可能留的下你。”
说罢沈晏清走向门口,对着门外道:“进来吧,我知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沈晏清话落,安静了半刻,那木门缓缓打开了,进来一位身穿五色凤锦的女子,头戴金色凤冠,双手放在小腹,还有一张与沈晏清一模一样的面容。
她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老太监,黑眸望着沈晏清,“老师果然还如往常一样,心狠手辣。”
沈晏清看着这张令他做下这一切的脸,却发现他的心不再期望她笑。
沈晏清没有回答素娥的问题,只是淡淡的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抚养他的孩子。”
素娥垂眸,“稚子无辜。”
沈晏清:“真的是这样么?”
素娥掀了眼皮:“不然老师觉得呢?”
沈晏清波澜不惊:“我从没想过你会有这么大的野心。”
“恢复苏国不是老师一直以来的愿望么?”素娥猛然抬起头,华贵的金叉流苏碰撞在一起,“现在老师难道不觉得自己才是最不应该出现的人么?”
沈晏清再次望了一眼女人的脸,而后缓步走回桌边,坐下,“你打算怎么做?对外宣布我杀了他?”沈晏清指了指老太监。
素娥微微蹙起峨眉,上前一步,“在老师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沈晏清没说话,饮了一口水,继续盯着素娥。
素娥迎着沈晏清的目光,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剔除的恐惧。
素娥败下了阵来,她转了个身,红唇轻起:“只要老师离开,我不会追究这件事情。”
素娥背对着沈晏清,她在等他的回应。
沈晏清却不答。
两人僵持了一阵,就在素娥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曾经属于沈晏清的探子现在正伏在素娥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沈晏清凝视了一会女人的背影,而后站起了身。
素娥回过头看向她,那双眼眸中明显带着不信任。
沈晏清却再没给她留下一个眼神,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幸帝想要杀母留子,这是我最后给你上的一课,北骊的军队我不知道能拖住多久,你,快些离开吧。”
...
岐源城不大,四四方方的小镇,中规中矩的城墙,只不过里头已经没有多少人,剩下的那些在瞧见北骊三十万铁甲雄兵的时候也在仓皇的逃离,唯有一男子,身穿白衣,一步一步踏上了城墙,并从怀中拿出了匕首。
银刃折射着太阳的光,一声嘹亮的鹰啼响起。
沈晏清移向脖颈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看见了那冲在最前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