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画像

“我没那爱好。”

沈晏清回了一句错开目光,拿起酒觞喝了一口。

一个角落里的小插曲无人在意,很快湮灭在热闹的氛围中。

沈陵渊目送那小姑娘离开大殿,而后他深深望了一眼沈晏清跟着倒了杯酒,小口抿着,时不时地转转杯壁再抿一口,目光却在四下打量着前殿。

由于太子妃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所以太子是独身前来,坐在左下一位,与他们同侧。

太子正对面是镇国公钱傲旋,已是年过花甲并不常出面,也明确表态过不参与党派之争,无欲无求。

太子下位是身有残疾的睿王,带着一位不知名的美妾吃喝玩乐,看似吊儿郎当,却是隔着他的美妾,与沈陵渊在空中撞了眼神。

两桌相邻,沈陵渊的目标不在他,很快退让,睿王也移开了目光,悄然落在更远处的沈晏清身上,明显没把这个禁脔当回事。

睿王对面就是北骊的使团。

可这领头人却不是沈陵渊看到的那位梳着麻花辫的异族少女,而是一位皮肤黝黑,虎背熊腰的大汉,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独自一人低头喝着酒,感受到了沈陵渊的目光这才望了过来。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汇聚。

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发生碰撞后似乎对彼此都不感兴趣,各自移开,沈陵渊满心狐疑,顺势扫过大汉的装扮,却在那黑布护腕下看到一朵梅花花瓣。

沈陵渊一怔,那人手腕处的东西他绝对见过。

不等他想起,一个内侍已然出现在主位旁边,高呼了一声:“陛下驾到!”

随着他冗长的尾音,高坐之上,幸帝容幸带着皇后从容地步行至龙椅旁,接受百官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幸帝高高在上,停顿了许久,眼神在使团与前坐的几人中来回悠荡,最后停在了沈陵渊身上,而他这位皇后的眼神却是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沈晏清周身三寸之地。

虽是头一次见,但双沈二人与她可一点都不陌生,毕竟那侯府的尸体里有一半都是这位看似病弱的皇后娘娘贡献的。

“起身吧。”

百官归位,寿宴开始。

丝竹声响,舞女碎步登场,水袖翩翩,宛若惊蝶,中间又有几次变奏,舞姿更换,轻歌曼舞,寿宴的气氛顿时浓郁起来。

一曲毕,太子先行出列按照惯例说了些客套话,表达了东凛愿与他国交好的意愿,最后献上贺寿礼。

中规中矩,一幅松鹤延年图,寓意幸帝万寿无疆。

幸帝例行赞扬几句,便轮到了睿王献上礼物,只见半人高的檀木箱中却是一根纤长的翡翠黄瓜。

席中已有人掩面轻嗤,皇后眼神飘忽,幸帝却面不改色,同样称赞了几句。

睿王的黄瓜一出,镇国公献上的礼物显得毫无新意,众人觉着无趣吃吃喝喝,幸帝仍旧一副和蔼的面容,大肆赞许几分。

幸帝是如何夺嫡成功的众朝臣心知肚明,因此除了两位皇子之外再无皇亲,该轮到各国使团。

且头一个就是北骊。

随着内侍传召的声音响起那位皮肤黝黑的大汉来到大殿中央,拿出的礼物是一幅一人高的画卷,画中女子蓝衣白衫,桃眸樱唇,轻摇折扇,回眸浅笑。

北骊的那位黑皮哥命内侍展示完画后左手放在胸前,微微俯身行了个半礼,抬头的瞬间却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

“陛下,想必还认得画中女子。”

幸帝这边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后却抢先道,“贵使这是何意啊?”

黑皮哥不卑不亢的解释道:“回皇后娘娘,这是我们北骊大领主所作丹青,画中人之乃我北骊已故的思敬哀王后,同时也是——”

“来自贵国的公主,靖芸。”黑皮哥说罢微微俯身,似是在表达尊敬,但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

果然,此话一出,后殿众人已是议论纷纷,北骊此举真意难测,但更多的是,这些后入仕的大臣们也想见一见这位名垂史册的奇女子。

然而使团现下所展示画卷的位置只有上位四人能够看清丹青全貌,前殿诸位却是鸦雀无声,一字不露。

皇帝沉默几许,大手一挥,待耳边再无嘈杂之声,张口问道,“北骊使团在朕寿宴之时送上靖芸的画像是想要做什么?”

幸帝没有称呼朕的皇妹,公主之类的称呼,而是直接叫了公主的封号,靖芸。

黑皮哥说:“回陛下,这丹青不过是附属品,我们北骊所要献出的真正礼品。”

黑皮哥抬首,“是思敬哀皇后的尸骨。”

“尸骨?”

不知道是谁重复了一句,大殿之上忽的呈现一片诡异的寂静,甚至哪位大臣筷子掉地的声音都十分的清晰。

幸帝背靠龙椅久久无言,一双浑浊的眼直视着前方,但他到底在看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气氛陡然尴尬,是体弱多病的皇后娘娘用帕子掩着嘴唇站起了身,“贵使当知,靖芸长公主已仙逝十五年有余,且早已嫁作贵国为后,这身后事自然也要魂落北骊大地方能体现两国情深,断没有再送回的道理,今日陛下大寿,还请北骊贵客不要提及伤心往事。”

黑皮哥听过皇后的一番言语,猛地抬起头,他并没有发怒,却给人一种岩浆即将喷发的感觉,身板立得笔直盯着幸帝,“陛下当真不要这份礼物吗?”

幸帝脸上和蔼的表情已然消失,浑浊的一双眼竟在此刻恢复了清明,良久,他也站起身,“你真的知道靖芸现在哪里?”

一个问句,让入席众人整齐划一地抬首望向龙座,或震惊,或沉思,亦或是如沈晏清人等,面无表情。

黑皮哥似乎对这结果早已了然于胸,他再次行礼,“回陛下,相关遗物如今已送达边关,只等陛下答应我们的条件,即可派兵护送公主尸骨归国。”

不论是换真金白银,还是四方领土,俱是明晃晃的赔本买卖,四下一片哗然,北骊作为战败国在皇帝寿宴上献出尸体已是不该,如今无论怎么看来都像是在赤、裸、裸的威胁,然而窃窃私语容易,真正站出来却是难。

沈陵渊看着这场闹剧勾唇一笑,他知道这些人是在惧怕什么。

沈陵渊还在雪山伺候同尘的时候,每天清晨都能门前雪地上见到前辈留给他的作业。

就这样少年人没看过一卷书却是知道了何为天下,何为家国。

大陆以中部天虞山为谴,东西南北四方分四国,南秦丰饶富庶,民富国强,西楚风土人情闻名天下,东凛古老神秘据说是有神明庇佑,而北骊同尘只有国之戾器四个字评价。

但北骊铁骑四个字只是说出来,便是很多东凛将军永生难忘的梦魇。

若不是当年一场马瘟让东凛有了喘息之际,今日在此举办寿宴的怕不就是上一任北骊主君。

也就是沈陵渊的生身父亲,慕容烨。

沈陵渊还记得头一次听说自己的爹不是亲爹,娘是那位靖云公主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是不接受的,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在北骊不是会什么重要的角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说长兴侯通敌叛国的罪名是被硬扣的黑锅。

可当他知道真相后,沈陵渊才发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他出生的不是时候而起。

长兴侯在接受母亲托孤之请时就主动要在义与忠之间选出其一,想来他也是很纠结,不然也不会等到十四年后才想将沈陵渊送回去。

现实没给沈陵渊太多的机会自怨自艾,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同尘便告诉沈陵渊,长兴侯起初的计划是打算在两年前的四月初将沈陵渊秘密送回北骊,但不成想在与北骊接洽时,军中却出现了叛徒,这才导致后面一系列连锁事件的发生。

幸帝莫名亲临嘉陵关,沈晏清毒杀沈迟,禁卫军全城围堵侯府余孽,陆骁自焚,花楼被捕,沈陵渊生不如死。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回北骊重振旗鼓,一举杀向新厦。

第二条就是铤而走险留在沈晏清身边,找到并亲手斩杀叛徒,在使团进京时与北骊取得联系,再密谋回归。

沈陵渊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第二条,因为他不仅想要手刃叛徒,还想要摸清父亲死亡时的真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先去找寻徐长英的原因。

他想知道既然是沈晏清要杀父亲,那幸帝又为什么会亲临嘉陵关。

或者说他所找的借口也好,这一趟不计代价的行动也罢,都是因为沈陵渊从心底不愿相信那个叛徒是沈晏清,且如今陆骁重新回到他身边这件事,更加坚定了他心中的感觉。

但两个人之间虽然可以触碰,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真相,斩断了每一次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丝情愫。

他想要知道一切,然后带着这人,再回北骊。

沈陵渊望了一眼人群中独一份的白衣,嘴边一抹淡不可觉的弧度。

现在全场的焦点都聚集在幸帝身上,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拒绝这个提议。

然而事实真相总是出乎意料的。

幸帝甚至没有纠结,他张口问道,“什么条件。”

“回禀陛下,我们要带二皇子归国。”

沈陵渊的笑容蓦然一僵。

忍耐许久的钱国公终于说了今日第一句话,他抬起枯枝一样的左手,“贵使是想说,北骊的二皇子如今就在我们新厦?”

“没错。”黑皮哥对着国公抱拳,目光骤然转向沈晏清。

当事人却十分淡定地摘下鱼肉中的刺,将白肉放进了嘴里咀嚼,两人之间呈现出了一幅十分诡异的画面。

大殿之上已有人在催促,西楚使团来的是位王爷,显然看热闹不嫌事大,他磕着瓜子对黑皮哥道:“呼延老兄!你就不要再吊人胃口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了人家貌美的侯爷!”

随着他一声调侃,背后使团传来一阵笑声,“别想了没看见人家已经有主了吗!”

不过,现在也只有他们还能笑得出来了。

因为此时的黑皮哥呼延恪已经示意属下将画作展示给了其他人。

所见者俱是见鬼了的表情。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画作与沈晏清的身上,来回跳跃。

沈陵渊自然也见到了那幅画,面具下掩盖的凤眸里写满不可置信,他死死盯着画作中的女人,双手紧扣住案台,可那明眸皓齿的绝色,不论从何种角度切入,均是女版的沈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