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欲望

一年后。

埋骨雪山腹地,一泉眼正咕咕嘟嘟冒着热气,伴着袅袅雾气,汇聚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泉,泉边是用碎石块堆砌的围墙。

围墙北侧有一高架木屋,木屋前一个蓝衣少年正在聚火煮汤。

山上压力大,水开得很快,没一会一锅淡黄色的死水也如那泉眼一般咕噜噜的冒泡,少年见状掀开锅盖,又熟练地加入了几把绿色。

就在此时,木屋的门开了,一身材挺拔不群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高高举起的手掌宽大而粗糙,手心内还有一道疤痕,与那平整光滑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人伸展了筋骨便矜了矜鼻子,寻着味走到了锅边。

“呦,今儿个又打到了什么野味啊,姓陆的小子?”

“同尘前辈你醒了。”沈陵渊伸手抹了把头上汗水,用勺子在锅里拌了拌,“早晨在林子发现了一只头顶带黑褐色纵纹的野鸡,想着我们好几天没开荤了,就抓了一只来熬汤。”

同尘抚了抚鼻梁,心道,怕是抓了只雉鹑罢,这高原冰川的哪来的野鸡。

不过沈陵渊毕竟生活在这儿的时间短,对雪山生物不熟悉也在情理之中,同尘在心里替那只鸟儿默哀了三分钟,然后拿起筷子将最肥美的大腿肉夹进了自己碗里。

一个‘鸡’腿两碗汤下肚,同尘打了个嗝,转头望着安静喝汤的沈陵渊道,“你来这也有一年了吧,老夫还记得实在密松林前的断崖捡到你的时候肩膀被戳了六个洞,浑身是血,一双眼睛瞪的像两个铃铛似的,那个吓人,我还以为已经死了,没想到你小子的命这么大,灌了两口雪就又喘气了。”

沈陵渊拿碗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昏迷前看见的血山血海还历历在目,他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你还是和往常一样,所有事都摆在脸上。”同尘又喝了口汤溜缝,一双古板无波的眼仍停留在沈陵渊身上。

沈陵渊后背僵直,掩饰性地嚼了两下嘴里的鸡肉,却是索然无味,他放下筷子,浅声道,“让先生见笑了。”

“无妨,你还年轻,以后学着收敛便是。”沈陵渊不吃了,同尘却一点没客气,汤里剩余的残肉碎末全进了他肚子。

酒足饭饱,同尘盘着腿,盯着沈陵渊收拾碗筷的贤惠背影,悠悠地来了一句,“都一年了,还不打算说说你到底来找我作甚么?”

沈陵渊手上的活计一顿,眼眸低垂,他望了手上粗糙的木碗两秒,而后又继续清洗,“我一直留在这里伺候先生,不好么。”

“好是好,只不过…….”同尘微微一笑,抬眸瞥见一远飞的金雕,淡声道,“你的眼睛里藏着故事,他告诉我,你早晚,是要离开的。”

“先生,是在赶我走?”

“哈哈,你留在这里给一个流浪汉烧饭洗衣难道不觉得委屈自己?”同尘不知道从哪里掏来一细秸秆,毫无形象地剔起牙来。

“先生过谦了,您每夜留在雪地上的兵法地图我都一字不差地记下了。”

沈陵渊一边说着一边将碗筷收拾好,拎着木桶放回原位,将水壶放置在未熄的火架上,这才回到同尘身边跪坐,“晚辈感谢先生还来不及。”

同尘望着沈陵渊恭顺的模样,剔牙的动作一顿,眼神略微闪躲,而后咳嗽一声,扔掉秸秆,正色道,“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沈陵渊低着头似乎在斟酌,过了良久才沉声问道:“先生…….可有放不下的人和抹不掉的仇恨?”

同尘一挑眉,十分坦诚:“有。”

沈陵渊又问:“那若是这两者是一人,先生该当如何?”

这追问太过露骨,也太过着急,两人的话题戛然而止,一阵风吹过卷起积雪,也吹散了沈陵渊眼中的炽热。

他收敛了情绪,轻声道,“是晚辈,僭越了。”

同尘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责怪,而是商量着说:“你可愿先听我讲个故事?”

沈陵渊颔首:“先生请讲。”

同尘吸了口气,眼神飘忽,似是在回忆。

“从前,有一位皇子。他的生母地位低下,连带着他也不得皇帝宠爱,母亲一死,他便被除了名赶出宫,从小在王叔家长大。他生性豁达,无心嫡庶之争,也无意皇权皇位,只想做个普通人,与两三知己共度余生……”

“直到,他爱上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是士族之女,身份尊贵,几乎所有人都说她定会嫁给日后的王。皇子也听见了这个传闻,为了心爱的女子他一改往日游手好闲,韬光养晦,终于在怒川水患之时献上良策,以此重回众人视线,成了王位竞争最有力的人选之一。”

“自此他联合自己的王叔与最好的朋友,步步为营,一点一点蚕食朝中势力与军方力量,直到他终于被皇帝立为太子,准备求取中意女子之时,意外却发生了。”

沈陵渊忍不住擦嘴:“意外?”

同尘也不在意,点了点头:“意外。边境有强敌来犯。当时国内水患不停,兵力储备不足,难以抵御敌国入侵,朝中大臣皆主合,割地赔款以求平安。当时的王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敌国却是咬死了本国不敢战也不能战,割地赔款还不够,还要求娶本国公主,与本国结亲。”

“然而先皇子嗣单薄,在位数十年没有一位女儿,万般无奈下,只能在宗亲贵族中寻找适龄贵女替代。但众人皆知敌国不过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开战而已,谁也不愿将自家女儿往火坑里推。各路大臣你让我推之际,那位天之骄女就成了那个被选去和亲的可怜虫。”

同尘讲到这里,顿了顿,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沈陵渊善解人意地递上一杯温水,“那位皇子必然是不肯的。”

同尘润了润嗓子,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无奈,“是啊,他定是不肯的,但不肯又有什么用呢?他虽已是太子,但他的太子之位是帝王给的,他所在的国家也是帝王的,就算他是帝王的儿子,可从来天家无父子。”

“在利益冲突面前,父子之间永远以国事为先。”沈陵渊又为同尘满上了一杯,“所以那位女子还是远嫁了。”

同尘抿了一口温水,呼出一口白气,满意地撑在蒲团之上,望着沈陵渊点了点头。

沈陵渊:“那,后来呢?那位皇子怎么样了?”

同尘:“后来,这位皇子发动了宫变,夺走了皇位,终于成了国家的掌权人。”

“只可惜那位女子已经不在了。”沈陵渊喃喃道,语气中不无失落。

同尘见状,轻笑了一声,用木杯底敲了下沈陵渊的脑袋,“但故事还没有讲完。”

沈陵渊吃痛的哎呦了一声,却是更为惊奇同尘的话,“故事还没讲完?”

“没错。这位新帝的感情虽然不顺遂,但故事还没有结束,他才刚登基,就又看上了另外一个女子。”

沈陵渊蹙了蹙眉:“这次他有能力将这位女子娶回家了。”

“是啊,新帝为了娶回这个女子,将她的国家一整个,全灭了。”

“灭,灭国了?”沈陵渊凤目微撑,他不敢相信灭国二字在同尘口中竟是这般的轻描淡写,而且一个帝王竟是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发动战争灭掉一个国家。

“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在想一个女子不管多貌美倾城,也抵不过一个国家?”

沈陵渊诚实地点点头。

“那若是这个女子与那位远嫁的贵女长得一模一样呢?”

“啊?”沈陵渊眨了眨眼诧异道,“难道...她们是双胞胎?”

同尘摇了摇头:“她们两人没有任何关系,甚至都没见过面,世界就是这么神奇,一个乐观积极,一个心思阴郁,性格迥异的两人却长着相同的面庞。可美丽的容貌却没给她们带来好运气,两人都背井离乡,再难归故土。”

沈陵渊听到这里,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个名为红环的姑娘,他忙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同尘抬眸,望着遥远天边掩藏在浓雾之下,模糊不清的一轮红日,“后来,那位被强娶的女子疯了。新帝在她身上再找不到半分她的影子。以至于新帝的心病也无药可医,他终于将刀刃指向了那位贵女所在的国家。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沈陵渊听过整个故事后,低头沉吟了片刻,他总觉得这个故事,在哪里听过。

同尘瞧着沈陵渊认真琢磨的神情,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小子,你可知我为何要给你讲这个故事?”

沈陵渊抬头请教:“还请先生明示。”

“我是想告诉你,欲望不一定是坏事,但压抑欲望反而会坏事。”同尘说着双手拄膝,站起了身,向木屋方向迈了两步。

沈陵渊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同尘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嘴边弧度渐退,一双眼漆黑如墨:“但光是渴望还不够,沈陵渊,你还要先明白一个道理。

倘若你想要制服一个疯子,你就要比他还疯。同理,倘若你想要饲养一只恶鬼,那就要将你的心...化作一片炼狱。”

同尘的手指自少年的脖颈一直划到胸口心脏位置。